54

他们坐在一幢小房子前的台阶上(四根上漆的柱子,高高的瓦屋顶下挂着一只巨大的铜钟),望着迟滞的河水曲曲弯弯流向灾难侵袭的城市,还有那雉堞状的城墙。酷热像棺布一样罩在城市的上空,而那河水,尽管流得那般缓慢,却仍然带着动势,使你油然升起一种世事无常的忧伤。一切都过去了,它们又会留下什么痕迹?凯蒂觉得,所有的人,乃至整个人类,就如同这条河里的水滴一样,流淌不定,一滴滴彼此接近,却又相距遥远,汇成一股无名的巨流奔向大海。既然一切转瞬即逝,任何事物都无关宏旨,人们竟还要荒唐地看重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情,让自己也让别人遭受不幸,这实在太可悲了。

“你知道哈林顿花园吗?”她问沃丁顿,美丽的双眼充满笑意。

“不知道,怎么?”

“没什么。离这儿太远了,我的家人住在那儿。”

“你想回家了吗?”

“没有。”

“我想,再过两个月你就能回去了。瘟疫似乎有所缓和,等天气凉下来,一切也就结束了。”

“我都不想走了。”

有那么一刻她想到了将来。她不知道沃尔特心里有什么打算,他什么都没跟她说,始终冷静、礼貌、沉默,高深莫测。小小的两滴水随着河流默默流向未知,这两滴水相对而言是那样独特,但在旁观者的眼里,不过是河流中无法辨识的组成部分。

“当心那些修女让你改变信仰。”沃丁顿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她们忙得顾不上这个。再说,她们也不在乎。她们那么好,那么善良。不过——我不知该怎么解释——她们跟我之间立着一堵墙,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就好像她们拥有一个秘密,能让生命全然不同,但我又不配分享。不是信念,是某种更深、更重大的东西。她们行走在一个不同于我们的世界,对她们来说我们永远是陌生人。每天修道院的门在我身后关上,我都觉得对她们来说,我便不复存在了。”

“我能理解,这对你的虚荣心多少是个打击。”他嘲弄地回应道。

“我的虚荣心。”凯蒂耸了耸肩膀,随后又笑了笑,懒洋洋地朝向他。

“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你跟一个满族公主住在一起?”

“那些爱嚼舌头的老女人都跟你说了些什么?我敢打赌,对修女来说,讨论一个海关官员的私事是种罪过。”

“你怎么会如此神经过敏?”

沃丁顿垂下眼睛,朝一边看去,一副诡秘的样子。然后他轻轻耸了耸肩膀。

“这不是该到处张扬的事情,我不知道这能否大大增加我的晋升机会。”

“你很喜欢她?”

这时他抬起头来,那张难看的小脸上露出淘气的小学生一般的表情。

“她为了我放弃了一切,她的家、她的亲人、安稳的生活和她的自尊。自从她抛掉一切跟着我,已经过去好多年了。有两三次我把她打发回去,但她总是会回来。我自己也从她身边溜走过,但她始终跟着我。现在我也不干这种白费力气的事儿了,我估计只得忍着跟她度过余生了。”

“她一定爱你爱得发狂。”

“这是一种相当奇特的感情,你知道。”他回答说,皱着眉头,一脸困惑,“我没有一丁点儿的怀疑,如果我真的离开她,毅然决然,她就会自杀。不是因为对我怀恨,而是这么做是很自然的事,因为她没有我就不愿意再活下去。认识到这一点让人产生一种奇特的感觉,这无法不使你感到其中的某种意义。”

“但是,重要的是去爱,而不是被爱。一个人甚至都不会感激爱他的那些人。如果这个人不爱他们,他们只会让他觉得厌烦。”

“‘复数’的那种经历我没有过,”他回答说,“我的经历只在‘单数’的一个人。”

“她真的是位皇家公主吗?”

“不,那是修女们浪漫的夸张。她出自满族的一大家族,当然,他们被革命毁灭了。不过再怎么说,她都是位高贵的淑女。”

他说话的语气很是自豪,凯蒂嘴角闪过一丝微笑。

“这么说,你要在这儿待一辈子了?”

“在中国?是的。她去别的地方可怎么活呢?等我退休了,我就在北京买一处小房子,在那儿度过余生。”

“你们有孩子吗?”

“没有。”

她好奇地看着他。真怪啊,这个长着一张猴脸的秃头小男人,竟激发了一个外族女人如此令人钦佩的爱情。尽管他说起她来漫不经心,措辞轻慢无礼,但凯蒂弄不清为何仍然有一种强烈的印象:那个女人一心一意、执着而独特地倾心于他。这让她有些迷惑不解。

“这里恐怕离哈林顿花园太远了。”她笑道。

“为什么这么说?”

“我又明白什么呢,生命是那么奇特。我觉得自己就像个一辈子都住在小池塘边上的人,突然间看见了大海,让我有点喘不过气来,但心里又充满了喜悦。我不想死,想活下去,于是感到一股新的勇气。我就好像那些老水手,起航驶向尚未发现的海洋,我的灵魂渴求未知的一切。”

沃丁顿沉思般看着她,她游离的目光落在平展的河面上。小小的两滴水默默地、默默地流向那黑暗、永恒的大海。

“我可以去看看满族小姐吗?”凯蒂抬起头,突然问道。

“她一句英语也不会说。”

“你一直对我很好,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情,或许我可以用礼貌的方式向她表达友好之情。”

沃丁顿投来一丝嘲弄的微笑,他的回答倒是十分痛快。

“哪天我过去接你,她会给你端上一杯茉莉花茶。”

她不打算向他透露,这段异族恋情从一开始就令她着迷,满族公主现在成了某种象征,隐约却又执着地召唤着她,为她指向一片神秘的精神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