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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船驶入马赛港。凯蒂望着那高低错落、美轮美奂的海岸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猛然间看见圣母玛利亚的金色雕像矗立在圣玛丽亚大教堂的顶部,作为保佑海上水手安全的象征。她想起了湄潭府修道院里的那些修女永远离开自己的家乡时,跪着望向远处渐渐隐去的雕像,变成蓝天上一束金色的火苗,以祈祷来减轻离别之痛。她两手相扣,向她所不知的某种神灵祈福。

在漫长而平静的旅途中,她不停思考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件可怕的事。她无法理解,这太出乎意料了,到底是什么攫住了她,让她即便那么鄙视他,全身心地鄙视他,却还是急不可耐地投入查理那肮脏的怀抱?她怒火中烧,对自己的厌恶让她心神不宁,大概永远不会忘记这一耻辱。她哭个不停,但随着香港渐渐远去,她的怨怼之情不觉间变得寡淡,一切似乎都发生在另一个世界。就像一个人突然害了癫痫病,恢复过来时依稀记得他身不由已做下的怪诞之事,感到痛苦又惭愧。但因为知道是身不由己,他至少在自己眼里觉得应该获得宽宥。凯蒂认为,一个慷慨大度的人或许会怜悯她而不是责难她。但一想到自信心就这样可悲地破灭了,她又叹了口气。曾几何时,展现在她眼前的似乎是一片坦途,现在看来这条路崎岖艰险,一处处陷阱在等待着她。印度洋的开阔水域和凄美的落日景色让她平静下来。现在似乎正朝着某个国度徐徐进发,在那里她可以自由控制灵魂。如果非得以一场艰苦斗争为代价才能收复她的自尊,那好,她必拿出勇气泰然面对。

未来是孤独而艰难的。在塞得港她曾收到一封母亲回复她电报的信。信很长,用的是母亲青年时代年轻小姐们学习的又大又夸张的字体。字里行间工整的装饰感给人一种缺乏诚意的印象。贾斯汀太太对沃尔特的去世表示哀悼,非常同情女儿的不幸,也担心凯蒂生计上缺乏保障,不过殖民部自然会发放抚恤金。她得知凯蒂返回英国十分高兴,女儿当然该跟父母住在一起,直到孩子生下来。接下来是一些凯蒂必须遵守的条条框框,以及她妹妹多丽丝分娩的种种细节,还有小男孩现在已经多重了,他祖父说从未见过这么可爱的孩子。多丽丝现在又怀孕了,他们希望再生一个男孩,以确保从男爵的爵位继承下去。

凯蒂看出这封信的用意在于确定这一邀请的具体期限,贾斯汀太太无意背上一个境况普通的寡居女儿的包袱。这真是奇怪啊,她回想起母亲当初是那样热切地将她塑造成被人崇拜的形象,可现在,对她失望了,发现她不过是个累赘。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多么奇怪!小的时候饱受父母溺爱,孩子常有的小病小灾每每让他们提心吊胆,历经煎熬,孩子们也依恋父母,爱戴、崇敬他们。几年过去后,孩子们长大了,对他们的幸福来说,亲属之外的一些人反倒比他们的父亲母亲更加重要。冷漠取代了以往那盲目、本能的爱,连彼此见面也成了厌烦和恼怒的来源。从前一想到要分别一个月就会心烦意乱,现在他们就算几年不见也会安之若素。其实母亲用不着担心,一旦有机会她就会自己单独安家。不过她还需要一些时间,目前一切还不清楚,她勾画不出任何未来的图景——也许她在分娩时死掉,那样倒是一了百了。

结果船停靠码头后,又有两封信交到她的手上。她惊讶地认出那是父亲的笔迹,印象中他从来未曾给她写过信。信中没有流露感情,开头只是写着:亲爱的凯蒂。他告诉她,这是在代替她母亲写信。母亲身体欠佳,不得不去一家私立医院动手术。不过凯蒂没必要害怕,还是按她原来的打算绕海路回国,直接穿越陆路要贵得多,再说,母亲不在家,她待在哈林顿花园的房子里也有诸多不便。另一封信是多丽丝写来的,开头便是“凯蒂宝贝儿”,这并不是说她对凯蒂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她给所有认识的人写信都这样开头。

凯蒂宝贝儿:

我想父亲已经给你写了信。母亲得去做一次手术,看来去年她就已经很不舒服了,但你知道她讨厌医生,一直自己服用那些成药。我也弄不清她到底得的什么病,她一心要保守秘密,要是盘问,准得大发雷霆。她看上去糟糕极了,我要是你的话,就立刻在马赛下船,尽快赶回来。不过别泄露是我跟你说的,因为她总是假装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想让你在她出院之后再到家。她逼医生答应一周后就让她出院。

最爱你的多丽丝

我为沃尔特的事深感悲痛。想必你熬过了一段极其艰难的日子。我可想死你了。想想看,我们要一起生孩子了,多有意思。到时候我们得握紧对方的手。

凯蒂陷入沉思,又在甲板上站了一会儿。她无法想象母亲会生病,记忆中的母亲从来都是活跃而果断,别人闹点儿毛病总是让她无法忍受。这时,一位乘务员走了过来,递给她一封电报。

沉痛告知你的母亲于今天早上去世。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