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爱情,或曰: 若苏埃翻过了禁地的围墙

在《伊列乌斯日报》刊登生日、洗礼命名、死亡和结婚启事专栏的上方,用斜体字发表了若苏埃写的一首《献给冷漠无情、忘恩负义、趾高气扬和狂妄傲慢的玛……》的十四行诗。在这些诗里,若苏埃一遍又一遍地重申,他那遭到冷遇的爱情是永恒的。这位教师的爱情有很多特点,一个比一个光彩夺目。从他发表在日报上的诗句中可以看出,其中最令人赞叹的是它的永恒性。若苏埃冥思苦索,绞尽脑汁计算着音节,找寻着诗的韵律,用来表达这种爱情的永恒性。西妮娅济娜和奥斯蒙多被枪杀以后,玛尔维娜的那股傲慢劲头不见了,并开始与若苏埃谈起了恋爱。在那段日子里,由于极度激动,若苏埃的爱情又更进了一步,变成永恒与不朽的了。他写了不少长诗,赞美那种不论是死亡还是几个世纪时间的流逝都无法毁灭的爱情。“像永恒本身一样地永恒”,“比我们已经认识和未曾认识的宇宙空间还要广大,比那些不朽的神灵更加不朽”,这就是教师兼诗人用来描写他的爱情的诗句。

一九二二年,圣保罗市举办了著名的“现代艺术周”[65]活动,三年以后,它的影响也波及到了伊列乌斯市。因为若苏埃写的长诗既不符合作诗法,又缺乏韵律,所以,人们不无道理地把若苏埃看做是一位现代派诗人。现在,若苏埃信誓旦旦地一再表示,他对玛尔维娜和现代派诗歌都一样地要做到忠贞不渝。正如他在模范文具店与博士、若奥·富尔仁西奥和尼奥加洛,或是在鲁伊·巴尔博扎文学会与阿里·桑托斯讨论有关文学问题时所讲的那样,现代派诗歌从作诗法和韵律的束缚中摆脱了出来。这种诗写起来不那么吃力,不必计算音节也不用符合韵律,此外,玛尔维娜的新居不也是“现代派”的吗?这两种孪生的现代派精神使他感到极为惬意。

更令人惊讶的是,当玛尔维娜中断了与若苏埃的恋情,开始和罗穆洛相爱以后,若苏埃这种像永恒本身一样永恒、这种比所有的神灵合在一起的不朽还要不朽的爱情,又在他现在用散文写成的小册子里更进了一步。纳西布很善于理解人的苦衷,在酒店里,他一直伴随着这位教师,为他分担痛苦。若苏埃在模范文具店和鲁伊·巴尔博扎文学会的那些朋友对这位教师也都深表同情,同时也多少感到有些好奇。但是不知为什么,若苏埃把满腔痛苦都倾诉给了无政府主义者、西班牙鞋匠费利佩。这位西班牙鞋匠是伊列乌斯独一无二的哲学家,他认为,社会和人生、女人和神父都糟糕得一塌糊涂。若苏埃囫囵吞枣地把费利佩那些红色封皮的小册子读了一遍,然后他就不再作诗,转而开始写起大量的散文来。若苏埃的散文充满了伤感和吁求。他完全变成了一位无政府主义者,开始仇恨现存的社会,对可以使世界获得新生的炮弹和炸药大加赞美,呼吁对一切事物和一切人都要进行报复。博士对若苏埃的文章中所表现出来的山鹰派[66]风格极为赞赏。说到底,若苏埃的这种极端的阴暗心理完全是针对玛尔维娜的。据说,若苏埃对女人,尤其是对人人都梦寐以求的那些庄园主的漂亮的女儿们已经永远不再抱任何幻想。“她们不过是些轻浮的女人罢了……”每当看到那些身穿教会女校校服的年轻姑娘或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十分迷人的女人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若苏埃就要吐一口唾沫。但是,他奉献给玛尔维娜的爱情在他充满激情的文章里依然是永恒的,从来没有在他的心中泯灭。他之所以没有绝望地死去,只是因为他准备用他的笔去改造社会,同时也要去改造女人的心灵。

费利佩的小册子所体现的思想是混乱的,若苏埃对上层社会姑娘们的憎恨正是以这种混乱思想为基础的。这种憎恨必然导致他向平民妇女靠近。早在若苏埃成为无政府主义者之前,他就以一种“出色的革命姿态”完成了一次事先业已安排好的行动,这也是他光彩夺目的政治生涯中唯一的一次战斗行动:为了向玛尔维娜表明,玛尔维娜与工程师之间那次恬不知耻的谈话使他疯狂到了何等程度,他第一次朝格洛莉娅孤独的窗口走了过去。他的这一举动对玛尔维娜并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因为当时她正欣喜若狂地听着罗穆洛讲话,根本就没有发现若苏埃所干的这件事……然而,这件事却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只是由于发生了玛尔维娜与罗穆洛谈情说爱、《伊列乌斯日报》被烧以及市政府工作人员遭到痛打等一系列事件,若苏埃的这一大胆而又欠妥的举动才没有成为大家议论的中心。

费利佩对若苏埃的这次大胆行动表示了祝贺,于是若苏埃与鞋匠之间的友谊就这样开始了。若苏埃把鞋匠的小册子带回他的住所——维托利亚电影院楼上有一个房间。若苏埃虽然蔑视玛尔维娜,但又为她保留着永恒不朽的爱情。其实,玛尔维娜是不配享有这种爱情的。若苏埃对格洛莉娅备加赞扬,认为她是社会的牺牲品,她的贞洁受到亵渎,她肯定是被强行奸污的,她被排除在社会生活之外,然而,她仍不失为一个圣洁的女人。若苏埃把所有这一切——当然没有提及具体的名字——都写进了一篇热情洋溢的很长的文章中。但是,这不过是画饼充饥,实际上,若苏埃的心里依然十分痛苦。他曾设想过要让伊列乌斯市人大吃一惊,他要在大街上高喊出他对格洛莉娅的兴趣,说出格洛莉娅使他激发起来的欲望——他的爱情依然属于玛尔维娜——以及格洛莉娅所应享有的尊重。他要到窗口与格洛莉娅交谈,然后与她臂挽着臂在大街上行走,把她领到自己从事写作和休息的那间寒酸的小房子里来定居。他要和格洛莉娅住在一起,宁肯过着他人所不齿的生活,与社会隔绝,被家人抛弃。他要让玛尔维娜目睹这种可怕的情景,并要大声地向她疾呼:“你看,你把我弄成了什么样子?这都是你的过错!”

在酒店喝酒的时候,若苏埃把他的这些想法统统告诉了纳西布。纳西布睁大了眼睛,他满怀同情之心相信了若苏埃的话。纳西布自己不也曾想过,让一切都见鬼去吧,他要和加布里埃拉结婚吗?纳西布对若苏埃的打算未置可否,只是预言说:

“那将是一场革命。”

然而,这只是若苏埃的一厢情愿。当他第二次向格洛莉娅走去的时候,格洛莉娅却满脸含笑地离开了窗口。后来,格洛莉娅让女用人带给若苏埃一张字条,字写得很难看,拼写也一塌糊涂。这张浸透着香水味的字条最后写道:“请原谅我涂得很乱。”的确有很多地方被涂改过,读起来十分吃力。格洛莉娅要若苏埃不要靠近她的窗口,因为这样做上校迟早会发现,是很危险的。尤其是这几天,上校正准备进城来住在她这里。等上校走了之后,她会告诉若苏埃他们将如何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