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惊讶的生活

纳西布家里没有加布里埃拉的第一夜:加布里埃拉不在了,屋子里显得空荡荡的,一想起她就令人感到痛心。等待着纳西布的不是加布里埃拉的笑脸,而是令人心碎的耻辱,使他确信了这不是一场噩梦,一件他根本没有想到会发生的事情现在真的发生了。加布里埃拉不在了,空荡荡的家里引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和情感。纳西布仿佛看到托尼科还坐在床沿上。狂怒,伤心,他明白一切都完了,加布里埃拉不在了,她已经属于另外一个男人了,纳西布不可能再得到她了。这一夜漫长得没有尽头,仿佛永远也不会完结。纳西布感到疲惫不堪,好像整个地球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身上。痛苦,空虚,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好,不知道为什么活着,不知道为什么忙碌。他的眼睛由于流了很多泪水而感到干涩,心里难受得好像被匕首刺穿了一样。他坐在床边上,根本没有一点睡意。他肯定是会彻夜不眠的,而这时夜幕才刚刚开始降临,真是夜漫漫啊,有如人生。加布里埃拉身上散发出来的丁香气味依然深深地留在被子里,留在垫褥上,留在他的鼻孔里。纳西布不敢看床,因为一看床就看到了加布里埃拉躺在那里,看到了她那丰满的胸脯、富有曲线的臀部、大腿和腹部,看到了她那肉桂色的皮肤和纳西布在她的肩上、胸脯上留下来的吻印。白天永远地结束了,那一天的茫茫黑夜将永世留在他的心里。他嘴唇上边的胡子发蔫了,永远地失去了光泽,嘴里的苦味永远不会消散,他不会再有欢乐了,永远也不会有了!

几天以后,当纳西布在韦苏维奥酒店里听到尼奥加洛诅咒神父们的时候,脸上开始浮现出笑容。最初几个星期的日子是很难熬的,由于加布里埃拉的离去,一切都显得空荡荡的。每件东西,每一个人,都能使纳西布想起她来。一看到柜台,他就看见加布里埃拉站在那里,耳朵后边别着一朵玫瑰花。一看到教堂,他就看见加布里埃拉走过来了,脚上拖着拖鞋。一看到图伊斯卡,他就看见加布里埃拉转着圈子在跳舞、唱歌。博士来了,讲起了奥费妮西娅,他却听成了加布里埃拉。上尉和费利佩在下棋,加布里埃拉清脆的笑声就仿佛在酒店里回响。更糟糕的是一回到家里,在每一个角落,纳西布都能看到加布里埃拉的身影:

她在厨房里做饭,坐在门坎上晒太阳,在院子里啃番石榴吃,把小猫的脸紧贴在自己的脸上,露出镶得很好的金牙,在靠里头的那间小房子里沐浴着月光等着他回来。纳西布没有发现几周以来在酒店里、大路上以及自己家里他对加布里埃拉的种种回忆都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从来没有回忆过结婚以后的加布里埃拉(或者说是同居,就像他对其他人所解释的那样,所有这一切不过是同居而已),他所回忆的全是婚前的最初时期的那个加布里埃拉。这些回忆使他痛苦,然而又十分甜蜜,当然,有些时候也使他心碎,使他那男性的骄傲受到伤害(只是男性的骄傲,而不是丈夫的尊严,其理由十分简单:他不仅现在不是加布里埃拉的丈夫,过去也不曾是),因为他看到她投入了另外一个男人的怀抱。最初几个星期的日子实在难熬,他感到空虚,他的心仿佛已经麻木了,从家去酒店,然后从酒店回家。有时候他也和若奥·富尔仁西奥聊聊天,听他讲讲各种各样的消息。

一天,他的几个朋友几乎是硬拉才把他带到了新开业的夜总会里。他喝了很多酒,并喝得过了量,但是他有一种很强的抵制力,并没有完全醉倒。第二天夜里他又去了,认识了罗萨林达。罗萨林达和加布里埃拉恰成鲜明的对照,这是一位从里约来的金发女郎。纳西布又复活了,慢慢地把加布里埃拉忘掉了。最困难的是去和另外一个女人睡觉,玩得正起劲的时候眼前的女人就会变成了加布里埃拉,微笑着向他伸出双臂,把屁股放在他的大腿底下,把头搁在他的胸脯上。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具有她的那种魅力、那种香味、那种炽热、那种快活得要命的模样。尽管如此,日子还是慢慢地过去了。罗萨林达使他想起了很懂得男女私情的里佐莱塔。罗萨林达住在玛丽娅·马沙当家里,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上校为她支付饭费和房租,除了她应该去和上校睡觉的日子之外,纳西布现在每天晚上都要去找她。一天晚上,打牌时少了一个人,纳西布就抓起了牌,一直玩到很晚才散。他又重新坐到桌边来了,和朋友们聊天,和他们打牌下棋,和大家一起评论各种新闻及讨论政治问题,听人讲笑话、捧腹大笑,而且他自己也给别人讲些逗趣的事情。他说在他父亲的故乡,什么事都要比这里闹得凶,伊列乌斯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那里也都有,而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在酒店里他已经看不到加布里埃拉的影子了,现在也可以在自己的床上睡觉了,只是还能感到一股丁香的气味而已。请纳西布去马沙当家里吃午饭、晚饭和夜餐的女人比任何时候都多,他还曾和一些女人到蓬塔尔岛的椰子林里野游,好像她们都更喜欢、更尊敬并更看重他了。

纳西布从来也没有想到过会出现这种情况。他没有照那条法律去行事,没有杀死加布里埃拉,而是放她安安稳稳地走了。他没有朝托尼科开枪,只满足于给了他一记耳光。他本来以为,以后他的日子没法过了。难道人们不就是这样地对待过费利斯米诺大夫吗?因为这位大夫没有杀死他的妻子和她的情夫,没有履行这条法律,当然,纳西布废除了他的婚姻,他把现在和过去都一笔抹掉了。但是,他从来没有期望过人们会理解他,社会会接纳他。他本来以为酒店会空无一人,再也没有顾客登门了,朋友们会拒绝与他来往,讥笑他,轻轻地拍着托尼科的肩膀,表示祝贺,以此来挖苦他纳西布。结果这种事一样也没有发生,而且恰恰相反,谁也不对他提起这件事,就是偶尔提到了,也是为了称赞他的聪明、他的理智和他为了摆脱这种窘境而采用的办法。他们也在嘲讽,也在讥笑,但是他们所嘲讽和讥笑的不是他纳西布,而是托尼科。人们把托尼科当成取笑的对象,并赞扬纳西布的明智。托尼科改到黄金珠酒店去喝他每天的苦味啤酒去了,因为普利尼奥·阿拉萨视而不见纳西布涂在他脸上的令人发笑的油彩,不去提及他挨打的事。但是这件事已经写进了文章和诗歌里。(若苏埃曾为此事写了一首讽刺短诗。)至于加布里埃拉,谁也不议论她,不说她好,也不说她坏,仿佛她与这件事毫无关系,或者是她已经不复存在。没有人指责她,甚至还有人替她辩护。归根结底,一个被人供养的小老婆多少是有权利去寻欢作乐的,她又没有结过婚,这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