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隐含作者(第3/3页)

随着前进,我在探索、创造并不断拓展的这个世界在完善着自己的规则,等待着那不知来自何处的风扬起我的船帆,并凝视着我的地图——这样的世界只有孩童般的天真才能创造出来,而我有时却丧失了这种天真。所有作家都会遇到这种情形。有时我会停滞不前,有时我会回到之前曾搁置一边的小说某处,却感到无法再次拾起它。这种痛苦非常普遍,但比起其他作家,我所经历的可能要少些——倘若我也无法拾起曾经搁置的某处,我总会打开小说的其他缺口。因为我非常仔细地研究了自己的地图,知道我可以无需按照阅读顺序,而从另一章节写起。这一点其实并不是特别重要。但是去年秋天,我被各种政治事件纠缠,我的写作陷入了一种类似卡壳的状态,当时我似乎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些对小说创作有影响的东西。让我来试着解释一下。

因为那宗针对我的诉讼案和那时所处的政治困境,我成了一个非常“政治化”、非常“严肃”、非常“有责任心”的人,而我并不想这样:事态令人悲哀,思想状态更让人悲哀——让我这么一笑而过吧。因此,我无法进入写小说必需具备的孩童般的天真状态,这很容易理解,我也并未感到吃惊。随着事情慢慢进展,我告诉自己,我那迅速消失的、无须负责的精神、孩子气的游戏和幽默心态总有一天还会回来,那时我就能完成已经写了三年的小说。然而,每天清晨,我还是会赶在一千万伊斯坦布尔人之前就起床,努力想进入午夜寂静时分未完成的小说之中。我这么做,是因为我是如此渴望回到那个深爱的第二世界。在竭尽努力之后,我开始能够在脑海中捕捉到小说的一点点内容,并目睹它们在我眼前上演。但这些片段,其实并非来自我正在写的小说:它们来自完全不同的故事。在那些乏味、无趣的清晨,我眼前掠过的,不是我写了三年的小说,而是一个不断成长的躯体,里面的场景、句子、角色,还有些陌生的细节都属于另外一部小说。过了一段时间,我开始把这些片段记在本子上,并草草写下以前不会感兴趣的一些想法。这另一部小说的内容与一位已故当代画家的绘画有关。当我再现这个画家的时候,我关心的还有他的画作。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明白了,为什么在那些无聊的日子里,我无法找到孩子一样无须负责的感觉。我再也回不到那种童真状态,我最多只能回到我的童年,回到我曾梦想成为艺术家(就像在《伊斯坦布尔》中描写的那样),在清醒时分,一幅接一幅绘画的那些日子。

后来,当针对我的诉讼案平息后,我又回到了《纯真博物馆》中,这本小说我已经花费了三年心血。然而,如今我正计划写另一部小说,其场景都是在那些无法全然回到童真状态的日子里,一幕一幕呈现在我面前的,我只能通过对自己童年的热爱才能半回到那段日子。这种经验使我学会了小说创作中某些重要、神奇的技巧。

我可以用“隐含读者”来解释此点。伟大的文学批评家和理论家沃尔夫冈·伊瑟尔(Wolfgang Iser)提出了这一理论原则,我想对它加以变动,以此得出我的结论。伊瑟尔创造了著名的“读者导向”文学理论。他说,小说的意义既不在文本内,也不在上下文情境里,而在于二者之间。他提出,小说的含义只有在阅读之中才可浮现。因此,当他谈到隐含读者时,他给隐含读者指派了一个不可或缺的任务。

当我把已经开始的小说搁置下来,而又着手构思另外一部书的场景、句子,还有诸多细节时,我就想起了这一理论。通过对它的推演,我得到了这样的暗示:对每一部尚未动笔,但已在酝酿和计划中的小说(换句话说,也包括我自己未完成的作品),必然存在着一个隐含作者。只有我再次成为一部作品的隐含作者时,才有能力完成那本书。但当我被政治麻烦纠缠——它在日常生活中经常发生——或是我的思绪常常被未付的瓦斯账单、电话铃、家庭聚会等打断时,我就无法成为梦想作品的隐含作者。在那些冗长、乏味的政治岁月中,我同样无法成为自己想写作品的隐含作者。后来,那些日子过去了,我回到了我的小说中——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时间跨度从1975年到现在,主要讲伊斯坦布尔的有钱人,或者用报纸喜欢说的话,就是“伊斯坦布尔社会”——正如我所渴望的那样,我又做回了从前的我。每当我觉得就快完成它时,我就会非常开心。但有了这么多的经历后,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三十年来,我都在竭尽全力成为我想要写的作品的隐含作者。梦想写一部书并不难,我经常干这种事,正如我很多时候把自己幻想成别人。但要成为你梦中作品的隐含作者却很困难。或许对我而言,这尤为困难,因为我只想写大部头、厚重而又雄心勃勃的小说,但我写得是那么慢。

然而,毋庸抱怨。在出版了七本小说之后,我可以确定地说,即使费过一些周折,我仍的的确确可以成为一名能写出梦想作品的作家。如同作品完成之后就将其抛诸脑后,同样,我还会把写出这些作品的作家幽灵也抛诸脑后。所有这七位隐含作者都和我有几分相似,在过去的三十年里,他们渐渐了解了这个从伊斯坦布尔,从我的窗户里看到的生活与世界。正因为他们彻底地了解了这个世界,并对其深信不疑,他们才可以像玩游戏的孩子那样,十分认真,又有选择地来描述它。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再写三十年,并以此为借口,将自己包装成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