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伊斯坦布尔的地震恐惧(第2/4页)

很多人向我描述过他们的梦境,和我自己的梦极其类似。在梦里,你盯着自己的床,在躺上去的一瞬间,内心忽然升起对地震的恐惧。就恰在此时,强烈无比的地震瞬间而至。你看到床前后摇动。随着震动,你的小卧室、整个房屋、床,还有周围所有的一切都离开了原地,在晃动中扭曲变形。慢慢地,你的目光移至屋外,如同电视中直升机俯拍的那样,被夷为平地的城市废墟触目皆是。此时,你意识到这降临的灾难是多么巨大。但尽管到处弥漫着末日审判的气氛,你仍然暗自窃喜——在梦中与你清醒时一样,因为你知道能看到地震,就证明你还活着。还有那些责怪你考虑不周的父母、配偶,他们能责怪你,说明他们也还活着。这些梦,部分原因是出于恐惧和战胜它的愿望。或许正因为如此,很多人都回忆说,尽管感到恐怖,他们还是觉得自己罪孽已除,感觉就像刚做完宗教仪式。很多人因为恐惧而战栗,他们在半梦半醒的黑暗中漂浮,总是觉得似乎在睡梦之中,就真的发生了一场地震。正是这种真实的恐惧,引发了如此的梦境。假如身边无人可以唤醒,并向他问明情况,假如无法确定那究竟是梦还是真实,那么第二天清晨,他们就会去读有关余震的最新报道。

我们深信房屋的安全性没有保障,因此,要摆脱那种所有地震生还者对灾难即将来临的恐惧,只有一条途径,那就是回去求助科学家和教授,请他们再重新考虑考虑。因为,他们曾警告说,伊斯坦布尔将会有一次强烈的地震。

伊斯卡拉教授是土耳其惟一一家天文台的台长,他最先指出,我们所处的地震带从土耳其北部延伸至另一端,与加利福尼亚州的极其类似。假如制图分析最近几次的大地震,你就会发现,它们最初是从东部开始,并逐次接近伊斯坦布尔。1999年8月的那次强烈地震之后,所有的新闻媒体都来缠住伊斯卡拉教授。他不得不每晚穿梭于各个电台,重复被人们忽视了多年的观点。每当此时,所有现场观众都会问他同样的问题:“那么先生,请告诉我们,今晚会有另一次地震吗?”在早期的节目中,他总是回答:“地震会随时到来。”后来他发现,上百万人被吓得失去了理智,更有几百人在极小的地震来临时就从窗口跳出去,他还听到,政府内部对绝望引起的混乱颇有抱怨,于是他谨慎起来,把回答改成:“现在还很难说下次地震什么时候会到来。”但是,面对那次夺去了三万人生命的大地震,当两天之后余震渐渐强烈起来,整个国家的人都在电视机前看着他时,我们还是觉得,他似乎在暗示我们那晚有另一场地震。因此,我们都从家中出来,睡在公园里、花园中、街道上。这位有趣的教授,尽管没有爱因斯坦那么天资卓绝,但外貌却与其酷似,不修边幅,心神恍惚,伊斯坦布尔人对他的爱戴日渐加深。因为在那些最没有希望的日子里,人们对地震强度充满了恐惧,是他满足了那些彻夜不眠的人们的愿望,给我们添绘了一点明亮的、即便是不那么可信的画面(譬如,他曾暗示地震带或许离伊斯坦布尔很远,并不像之前预料的那样)。而在宣布坏消息的时候,他也总是面带微笑,用最柔和的声音对我们讲话。

当然,还有一些教授坚持自己的预见,拒绝以好话安慰民众,辛戈尔教授就是其中一位。他像冷漠无情的医生一样,这举止激怒了每一个人。他用“美丽”一词来描述那夺取三万人生命的第一场地震。这些科学家不肯用温柔的方式讲述他们的预见。但人们之所以憎恨他们,更主要的原因是,他们用无可反驳的证据告诉我们,一场大地震即将到来。而他们说这话时,还带着一种斥责、几近残忍的神态。这类恶魔教授的愤怒背后,不仅隐藏着这样一个事实:上千万人居住其中的危险建筑,将会在地震中毁于一旦,但却没有人对这聊胜于无的科学预警给予任何关注。这种愤怒还表明,恶魔教授的观点被国际新闻界引用了一千三百多次,却没有一个人曾认真聆听。惟其如此,他的表现才像个愤怒的阿訇那样,预言无神论者的惩罚会很快到来。

这些教授大多参与娱乐节目座谈,嘉宾通常是选美小姐或是健美冠军,主持人经常会打断科学家们详尽的分析,问:“先生,请问最近会有地震发生吗?会有多强烈?”11月14日,在一次最重要的新闻节目中,马尔马拉海地裂带的最新数据引起了激烈争论,以至于当天新闻在进行到第四十五分钟时,才对比尔·克林顿访问土耳其进行了简短报道。而且与其他节目一样,直至结束,它也没能对主持人执着提问了多次的问题给予明确答案。正因为如此,我们反倒明白,我们能期待的只是更多毫无结论的争辩、咨询以及公开告示。

除了极少数不令人信服的科学家以外,没有人愿意说地震也许永远不会来临,借此给予公众希望。因此,上百万伊斯坦布尔人终于慢慢明白,他们必须依靠自己来摆脱恐惧,因为他们居住在建于劣质土地上的危楼之中。于是有人将问题交付给安拉,或随着时间的流逝,干脆把它忘掉。而另一些人,在上次地震后采取了一些防范措施,现在则沉浸在虚幻的安适之中。

许多人睡觉时在床边摆放着塑料外壳的大手电筒,这样在地震断电时,他们就可以在大火吞噬自己之前寻找生路。手电筒旁,还有哨笛、手机,以便引导救援队在废墟中找到他们,有些人甚至把哨笛挂在脖子上(有一次地震中,居然有人在脖子上挂着口琴)。另有一些人,随身带着房间钥匙,以免在地震来临时浪费时间寻找。有些人夜不闭户,这样可以毫无阻碍地从自己两层或三层的公寓中逃出。甚至还有人在窗户上系条长长的绳子,只要地震发生,他们就可以直接滑到自己的花园中。在头几个月里,有人被持续不断的余震折磨得心力交瘁,以至于在屋内也随时戴着安全帽。又因为第一次大地震是夜里突来的,所以人们更加渴望做好一切准备,甚至那些住在公寓高层,不管用多快速度也几乎不可能顺着楼梯逃生的人,他们在睡觉时也是全副穿戴。我甚至还听说,有人担心地震发生时自己会连裤子都来不及穿,所以他们上厕所或是洗澡时都匆忙不堪。有些夫妻被类似的焦虑困扰,连亲热的兴趣也逐渐丧失。还有不少人搭建了避难篷,储存食物、饮料、铁锤、照明设备等一切可以逃离城市火海的用品,帮助他们在没有电力供应,道路、桥梁坍塌的情况下生存。上次地震后,还有人开始储备大量现金。许多家庭认为,角落是不安全的,于是把床放置在远离墙体、架子和衣柜的地方。避难篷搭在一些关键的物品,如冰箱、烤箱的旁边。这样,理论上,人们就可以在天花板塌陷之时保护自身,这也是报纸上指导大家修建的“救生三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