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白色城堡》之后(第2/2页)

对于究竟是那个意大利奴隶还是那位奥斯曼大师写成了《白色城堡》的手稿,我自己现在都不清楚。在创作时,为了防范出现某些技术问题,我决定使用一种亲昵的笔调,那是一种我对《寂静的房子》中的历史学家法鲁克所感到的亲近。还有塞万提斯,我曾在该书的第一章和最后一章都向他表示过敬意,他曾在某些地方感受到类似的焦虑不安。为了写《堂吉诃德》,他借鉴了阿拉伯历史学家赛义德·哈米德·本·安吉利的手稿,并以文字游戏填补差异,使它成为自己的东西。那些对《寂静的房子》熟悉的人会记得,法鲁克在盖布泽档案馆找到手稿之后,就决定用大众语言对其进行加工,他可能还增加了一些从其他书上引来的内容。读者或许会认为,我同法鲁克一样,埋头于档案馆,在书架中搜罗一些布满灰尘的手稿。在这里,我有必要向读者澄清,我无意对法鲁克的行为负责。我所做的,只是引用了几个法鲁克所发现的细节。为此,我还借鉴了在写第一部小说时读到的方法、司汤达在《三部意大利编年史》(Three Italian Chronicles)中也曾使用过它:我在给法鲁克写的前言里,零零星星地加进了几处细节,这样旧手稿的发现过程就已安排妥当。这也为我之后在另一部历史小说中再次利用法鲁克(如同他祖父萨勒哈汀先生的所为)提供了方便,同时也使读者们避免看到许多无中生有的化装舞会所带来的种种偶然事端。这类化装舞会总是历史小说中最危险之处。

我将小说安排在17世纪中期,不仅是因为历史原因以及那是一段生动多彩的时期,还因为在这一时期,我的书中人物可以使用奈玛和埃弗利亚·切莱比的手稿。而且,小说中还渗入了一些小片断,它们摘取自前后几个世纪中的各种游记。为了让我那乐观、好心的意大利人成为领主的奴隶(就是描述那些假药盛行,船上抓有俘虏的日子),我效仿塞万提斯,巧妙地利用了一本书,它由成为土耳其俘虏的无名西班牙人呈献给菲利普二世。W. 若缇斯拉夫男爵在塞万提斯那个年代,是奥斯曼帝国军舰上的一个奴隶,他的回忆录为我塑造囚禁中的奴隶原型树立了模本。同时,我也参考了某个西班牙旅行家游历伊斯坦布尔时所写的信函内容。四十年前,他曾游历过这座城市,记述了它被瘟疫吞没的情形(那时一个普通的疖子就能引起恐慌),还记述了许多基督教徒被驱赶至王子岛。我的小说中另有许多细节,并不是发生在它所描述的年代,而是取材于其他时代某些人的真实记述:书中伊斯坦布尔的景致、焰火,以及夜晚娱乐庆典(出自安托万·盖兰德[Antoine Galland]、蒙塔古夫人[Lady Montagu]、德·托特男爵[Baron de Tott]);苏丹喜爱的狮子和他的狮子园(出自艾哈迈特·瑞菲克[Ahmet Refik]);奥斯曼军队的波兰战役(出自艾哈迈特·阿卡[Ahmet Ağa]的《维也纳围攻手记》[Diary of the Siege of Vienna]);年幼苏丹的某些梦境(出自一本《我们历史中的奇闻轶事》[Strange Events from Our History]的书,同我在祖母藏书室那里看到的科丘的作品一样,都是由诸如此类的轶事构成);伊斯坦布尔成群的野狗;对瘟疫的小心防范(出自赫尔姆斯·K. B. 冯莫尔特克[Helmuth K.B.Von Moltke]的土耳其语信函);还有白色城堡(出自塔杜兹·特里威廉[Tadeutz Trevanian]的《特兰西瓦尼亚游记》[Journeys in Transylvania],配有雕版画,其中提到了城堡的纪年,以及法国作家写的一本有关欧洲人与蛮人互换身份的小说),我的小说就是得名于此。

埃弗利亚·切莱比也曾写过一本书,描述了综合建筑群中与阿德里安的贝亚泽特清真寺比邻的精神病院。在阿德里安,能听到播放给病人听的神秘音乐的人,无疑就是埃弗利亚·切莱比自己。在泥泞、多云、黯淡无奇的春季早晨,和妻子参观清真寺美丽的宣礼塔时,我只会感到极端压抑,不住地颤抖。还有那只苏丹宠爱的鹳鸟。猎人迈赫迈特所经历的、我的主人公进行阐释的梦境,很多实际上就是我自己的梦(那个背着麻袋的黑衣人)。如我的意大利主角一般,我也曾得到一套崭新的制服,哥哥非要穿,因为他的制服已被人撕成碎片。只是我的衣服颜色不是书里说的红色,而是藏青色和白色相间。在寒冷的冬季清晨,我们旅行回来,妈妈会给我们买吃的(不是甜点,而是杏仁脆饼),她总是会和小说中奴隶主的母亲一样,说着同样的话:“趁别人还没看见我们,赶紧把这吃了吧。”书中的红发侏儒与我们童年时代的经典故事《红发小孩》(The Redheaded Child)没有任何关系,也和我任何小说中曾经出现过,以及将要出现的侏儒没有丝毫关系。1972年,我曾在贝希克塔斯市场见过那个侏儒。我一度曾认为,书中的大师长年累月做实验,想做出显示祈祷时间的钟表,这种事情只是我自己早在单身时代就有的白日梦而已,但我错了。很多人其实都对这种想法感兴趣。而尤为令人吃惊的是,这种钟表至今仍未问世。我听说日本人曾沿着这种思路制造手表,但从未见过。

如今它的时代或许已经到来。东西方分歧不过是文化曾用以,而且还将继续用以对人进行分类和区分的观念之一。而这并不是《白色城堡》的主题。因为,这种分歧只是一种幻想。但倘若不是数个世纪以来,人们满怀激情地反复制造这一观念,我的小说或许也会少了很多支持该观念的丰富背景。瘟疫是检验东西分歧的试金石,这已是一个古老的话题。德·托特男爵在他的回忆录中写道:“瘟疫不过能杀死土耳其人而已,而法兰克人则由于害怕死亡会受到更多的折磨!”在我看来,这种观点并非没有道理,甚至还会有点科学依据。它是我用来营造作品神韵的众多细节之一。它们或许会令作者记得,在写作或是推敲自己的作品之时,自己是多么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