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世界之都观光记(第4/7页)

我告诉他我的名字时,他记起来了。有一刻,他看着我,好像我还是十四年前的我。然后,我们开始交换信息,仿佛我们都得向对方解释,为什么我们都会站在116街下面的地铁站里。他结婚了;在电讯公司上班,而不是电力公司;他是个工程师;妻子是美国人;他的家离这很远,在布鲁克林,房子在他名下。

“他们说你在写小说,是真的吗?”他问我。

那一刻,列车轰隆隆进站了,那噪音总把我吓一跳。地铁门开时,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问了点别的。

“博斯普鲁斯桥确实建成了吗?”

我们走进车厢。我微笑着回答了他的问题。车厢里又热又挤:从布朗克斯区和哈莱姆区下来很多人,各个种族的都有,年轻人都穿着运动鞋。我们抓着同一个柱子肩并肩站着,就像兄弟俩一样。但是,当列车让我们东晃西摇时,我们看着对方的脸,就像看陌生人似的。我以前认识他时,觉得他除了不吃大蒜,很少剪指甲以外,没什么特别之处。他跟我说了几件事情,因为列车的噪音,我没听清。到达119街时,我才意识到他问了什么。

“马车也能上博斯普鲁斯桥吗?”

我又说了几件事情,但这一次,我没有笑。让我吃惊的,不是他的问题,而是他对我回答的关注。不久,列车的噪音大了起来,他根本听不清我说话,但他还是看着我,一脸心领神会的样子,好像他听见了所有我说的话。列车到达103街时,我们之间有一阵紧张的沉默。然后,他突然大发脾气,问道:“他们还窃听电话吗?”接着狂笑了起来。这让我脊椎骨直发凉,他喊道:“这些愚蠢的白痴!”

他很激动,又跟我说了几件事,由于列车的噪音,我没听到。当我看到我们并排抓在柱子上的手时,我发现我们的手很相似,这让我难过。他的手腕上也有一块表,跟我的一样,显示着纽约、伦敦、莫斯科、迪拜和东京的时间。

在96街,车厢里有人又推又搡。对面月台有一趟快车。他迅速记下我的号码,然后消失在两趟列车间推推搡搡的人群中。两辆列车同时离开了站台,快车慢慢超过我们时,我透过那辆快车的窗户,看到他正在注视着我:他的眼光显得好奇、怀疑,而且充满了鄙视。

我很高兴他没有给我打电话,他可能把我的号码弄丢了吧。但是,一个月后,有天半夜,他给我打电话了。他连珠炮似的向我提了很多令人恼火的问题:我想获得美国国籍吗,我为什么在纽约,我有没有听说过黑手党最近干的一件谋杀案是出于什么原因,我知不知道为什么华尔街的电话和电子公司的股票在下跌?我挨个回答他那连串的问题,他仔细地听我回答,还时不时地责备我前后矛盾,就像警察想抓住撒谎的嫌疑犯。

十天后,他又给我打了电话。这次打得更晚,他喝得更醉。他花了很长时间,详细地叙述了前苏联克格勃间谍阿纳托利·泽林斯基叛逃美国的故事。根据报纸的描述,他找到了泽林斯基和美国中央情报局间谍接头的那栋位于42街的大楼,并去那儿检查了一番。为此,他还先去理发店剃了头。他发现那个间谍撒了几个小谎。听到这里,我试着指出他的故事中前后矛盾的地方,就像他曾对我做的那样。然而,他生气了。他问我在纽约干什么,接着,跟上次他嘲笑博斯普鲁斯桥一样,他狂笑起来,然后,把电话挂断了。

不久,他又打过来了。这次,他有一半的时间在电话里跟我说话,另一半的时间在电话那头跟他妻子争吵。因为他妻子不停地说太晚了。他描述他工作的电讯公司,说他能偷听到世界上的任何谈话,说他自己的电话也被窃听了。然后,在没有任何先兆的情况下,他问起了他大学认识的若干个女孩子:谁和谁在一起,他们处得怎样,他们能处好吗?我跟他讲了几个平淡无奇的故事,结尾都是结婚。他仔细听着,然后带着鄙视的声音笑起来。

“那地方发生不了什么好事,”他说,“没什么好事!”他猜想我一定是被他吓住了,因此在我还没回答他之前,他又洋洋得意地说,“听到了吗,兄弟?那儿没什么好事。以后也不会。”

后来我们又通了两次电话,他都津津有味地重复这句话,以强调他的观点。他谈论间谍、黑手党的诡计、窃听电话,以及电子方面的最新发展。我不时能隐约听到他妻子的声音。有一次,她好像要把他手里的杯子或是话筒拿走。我想像着,他或许住在布鲁克林那头哪幢高楼的小公寓里。这种公寓只要你交三十年的分期付款,房子就属于你了。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在这种房子里,你冲厕所时管子发出的哀号声,不仅自己的房间听得到,其他与之对称设计的八套公寓也能听到,因为这些房子共用一个下水道。像瀑布一般倾泻而下的水流声,把所有的蟑螂从藏身之处赶了出来。它们四处奔窜逃跑。后来,我后悔没问他这一点。凌晨三点钟,他又问了我这个问题:

“现在土耳其早餐有玉米片吗?” 

“他们想卖玉米馅油炸面团,但是没有成功,”我说,“顾客在上面浇热牛奶。”

他又发出狂笑声。“现在是迪拜上午十一点!”他喊道,“在迪拜,在伊斯坦布尔……”挂电话的时候,他显得很高兴。

我以为他还会打电话。他没有,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有些不安。一个月后,我碰巧又看到了三角形的、幽灵般的光柱从格栅投射到地铁站的月台上,我决定去找他。这一方面是我想把他摇醒,搅乱他安宁的心境,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很好奇。我在布鲁克林电话簿里找到他的名字。一个女人接了电话,但不是他的妻子。她要我再也不要打那个电话了。这个电话号码的前主人已经死于一次车祸。

对香烟的恐惧

我可能正陷入沉思中,构思着我的小说。我一定是坐在一间房子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这样我才没能看到他。他们后来跟我是这么说的。就在伟大的尤尔·伯连纳去世之前,他的形象还出现在电视屏幕上。我从未真正喜欢过他,他的电影我也不是很喜欢。此刻,这位秃顶的演员,正衣着不整地躺在医院病床上。他痛苦地呼吸着,眼睛直视着电视机前的观众,说了这样一些话:

“在你们看到这个节目时,我已经死了。我很快就要因为肺癌而死去。这全是我的错。现在我正痛苦地死去。虽然我富裕、成功,本可以活得更长,本可以享受生活,但我却没有。这一切都是因为抽烟。请不要像我以前那样。戒烟吧!如果你不戒烟,你将无法充分享受生活,你会因此毫无必要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