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评论》采访(第2/7页)

采访者

每天十个小时?

帕慕克

是的,我是个努力工作的人。我享受工作。有人说我野心大,也许这话有点道理。但是我热爱我做的工作。坐在桌边,我很享受,就像一个在玩玩具的小孩儿。本质上这是工作,但它也是快乐和游戏。

采访者

奥尔罕,《雪》中与你同名的叙述者,说他自己是一个职员,每天在同一时间坐下来上班。你写作也是这样吗?

帕慕克

我是在强调小说家的职员本性,并把它和诗人的本性相对比。在土耳其传统中,诗人有极高的声望。成为诗人是一件极受欢迎、令人尊敬的事。大多数奥斯曼帝国的苏丹和政客都是诗人。但不是我们现在意义上的诗人。数百年来,做诗人是确立自己知识分子身份的一种方式。这些人大多数把自己的诗歌收集在手稿里,即所谓的迪万诗。而事实上,奥斯曼帝国的宫廷诗即被称做迪万诗。一半的奥斯曼政客都写迪万诗。这是一种复杂、有学识的写作方式,有很多条条框框。这种诗很传统,喜欢重复。在西方思想传入土耳其以后,这种传统融合了浪漫、现代思想对诗人的看法,即诗人渴望真理。这又给诗人的声望添加了砝码。另一方面,从本质上说,小说家是凭借耐心,像蚂蚁一样缓慢地完成长途跋涉的人。他给我们印象深刻的不是其恶魔似的、浪漫的想像,而是他的耐心。

采访者

你曾经写过诗歌吗?

帕慕克

我经常被问到这个问题。我十八岁时写过诗,并在土耳其发表过一些,但是接着我就放弃了。我的解释是:我觉察到,诗人是那种上帝通过他来说话的人。诗歌会让你像中了邪似的。我试着写诗,但是一段时间后我认识到,上帝没在和我说话。我为此感到遗憾,然后努力去想,如果上帝要通过我说话,他会说什么呢?我开始非常小心、缓慢地写作,想把这事弄明白。而答案就是写散文,写小说。于是,我开始像职员一样工作。有些别的作家会认为这种表述有点侮辱的味道。但是,我接受这种表述,我工作得像个职员一样。

采访者

你是说,时间证明写散文对你来说要容易些?

帕慕克

很不幸,不是这样。有时候我觉得书中人物应该走进房间,但是我却不知道该怎样让他进去。我也许过于自信,但有时这样并不好。因为这样的话,你就不会去作实验,而只是把涌到笔头的东西写下来。过去的三十年里我一直在写小说,因此我认为自己有了点进步。我现在有时还会走入死胡同,而我本以为不会有这样的事了。人物无法进入房间,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还会有这种事!都三十年了。

把书分成许多章节对我的思考方式很重要。写小说时,如果我事先知道整个故事线索——大多数情况下,事实也是如此,我就把它分成章节,然后仔细设想在每章里要发生的细节。我不一定从第一章开始,然后按顺序地写其他章节。即使在我文思不畅时,它对我来说也不是坟墓,我会继续写我喜欢的内容。我会从第一章跳到第五章,等我又不喜欢了,便会再跳到第十一章,从那里继续写下去。

采访者

你是说,你事先安排了整本书的框架?

帕慕克

一切都安排好了。比如说,《我的名字叫红》中有很多人物,我给每个人物都分配一定的章节。在写作时,有时我会渴望继续“当”里面的人物。因此,在写完谢库瑞的一个章节后,比如说第七章,我就会跳到十一章,这又是她的章节。我喜欢“当”谢库瑞。从一个人物跳到另一个人物可能会让我感到郁闷。

但是,我总是最后写结尾一章。这一点确切无疑。我喜欢开自己的玩笑,问自己结局会是怎样。结尾我只能宣判一次。快到结尾,临结束之前,我会停下来重写前面大多数的章节。

采访者

你在工作时旁边有读者吗?

帕慕克

我总是把作品读给和我共享人生的人。如果这个人说,再读一点给我听,或者说,读读你今天写的东西,那我总会非常感激。这样做不仅可以给我施加一点必要的压力,而且会让我感觉,似乎母亲或父亲在拍着我的背说,干得棒。当然,这个人偶尔也会说,对不起,我觉得这部分不好。就是这样我也觉得不错。我喜欢这种仪式。

我经常会想起托马斯·曼,他是我的榜样之一。他常常把家人聚在一起,包括六个孩子和他的妻子。他常常在所有家人面前读书给他们听。我喜欢这样,就像爸爸在讲故事。

采访者

你年轻时想当一名画家。你对绘画的爱什么时候开始让位于对写作的爱?

帕慕克

在二十二岁的时候。我从七岁开始想当画家,我的家人都支持这一点。他们都认为我会成为一位著名画家。但是,我的思想发生了一点变化,我觉得有颗螺丝松了,于是我停止了绘画,并马上开始写我的第一部小说。

采访者

有颗螺丝松了?

帕慕克

我说不清这样做的原因。我最近出版了一本书叫《伊斯坦布尔》。里面有一半是我的自传,一直记述到我改变想法的那一刻。另一半与伊斯坦布尔有关,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孩子对伊斯坦布尔的看法。这本书融合了对一座城市的形象、风景、气氛的思考,一个小孩对伊斯坦布尔的认识以及这个小孩的自传。这本书的最后一句是这么写的,“‘我不想当一名画家,’我说道,‘我要成为一个作家。’”原因没作解释。虽然把整本书读下来也许能明白点什么。

采访者

你的家人对你这个决定满意吗?

帕慕克

我母亲觉得失望。我父亲多少更能理解我。因为他在年轻时想当诗人,还把瓦莱里的诗翻译成土耳其文,但是他身属上层阶级,那个圈子对他的嘲笑使他放弃了这一追求。

采访者

你的家人接受你做画家,而不是小说家?

帕慕克

是的。因为他们认为我不会成为全职画家。从事土木工程业是我们家族的传统。我爷爷是一位土木工程师,他在修铁路时挣了很多钱。我的叔伯们和父亲耗光了家财,但他们都上了同一所工程学校,伊斯坦布尔科技大学。他们期待我也去那里上学。我说,好吧,我去。但是,因为我是家里的艺术家,所以大家认为我会成为一位建筑师。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满意这个解决办法,于是我去了那所大学。但是,我在那所建筑学院读到一半时突然放弃了绘画,开始写起小说来。

采访者

你决定放弃绘画时,是否脑中已经有了第一本小说的初步构思?这是你那样做的原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