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文学人物,情节,时间(第4/5页)

说到我禀性中天真的一面,我觉得20世纪早期的俄国形式主义者如维克托·什克洛夫斯基的叙述理论于我有亲和力。我们所谓的“情节”即故事里事件的前后相继只是一条线索,用以联系我们希望讲述和传达的节点。这个线索并不代表小说的材料或内容—即小说本身。它显示了数以千计的小节点贯穿文本的分布。叙述单位、主题、形态、分支情节、微型故事、诗意创造的时刻、个人的体验、点滴的信息—无论你如何称呼这些节点,这些就是大大小小的能量圈,催促并鼓励我们写作小说。在论《洛丽塔》的文章里,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称呼这些最重要、最难忘的节点为“神经末梢”, 是它们构造了一本书。我感到这些单位就像亚里士多德的原子一样不可分割,也不可缩减。

我在小说《纯真博物馆》中利用了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尝试在这些不可分割的、构成时间的节点与时刻之间建立一种关系。根据亚里士多德,正如原子是不可分割和不可缩减的,时刻也是不可分割的;联系这些无数时刻的线索称为时间。同样地,小说的情节是联系大大小小、不可分割的叙述单元的线索。主人公自然必须拥有灵魂、性格和心理结构,以证明这个线索即情节所要求的进程和场面是合理的。

将小说与其他长篇叙述区别开来、使之成为受到广泛喜爱的体裁的主要品质,就是小说被阅读的方式:沿着线索,通过故事中某一人物的眼睛,逐一观看这些小的节点、这些神经末梢,并且将这些节点与主人公的感情和感知联系起来。无论事件的讲述是以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无论小说家或叙述者是否意识到这种关联,读者汲取总体景观中的每一个细节,将之与接近事件的某位主人公的情感和心境相联系。这就是小说艺术的黄金法则,源于小说本身的内在结构:应该让读者留有这样的印象,即使所描述的背景空无一人或空无一物,完全处于故事的边缘,那也是主人公情感的、感觉的、心理的世界的必要延伸。尽管普通的逻辑会暗示,安娜·卡列尼娜从火车窗户向外看到的什么风景也许只是偶然的,而且火车也许会通过任何类型的风景,但是当我们阅读小说的时候,火车窗外飞扬的雪花正反映了这位年轻女子呈现给我们的心境。在莫斯科的舞会上与英俊的军官共舞之后,安娜现在安坐在火车车厢里,返回安稳的家,回到家人身边—但是她的意识还集中在远方的冒险,集中于大自然令人惊惧的力量和美。在一部优秀的小说、一部伟大的小说中,景观的描述,还有那些各种各样的物品、嵌套的故事、一点点横生枝节的叙述—每一件事情都让我们体会到主人公的心境、习惯和性格。让我们将小说想像为一片大海,由这些不可缩减的神经末梢、由这些时刻构成—这些单元激发了作者的灵感—并且让我们绝不要忘记每一个节点都包含主人公灵魂的一小部分。

如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中描述的那样,时间是一条联接具体时刻的直线。这是客观时间,所有人都知晓并一致承认,用日历和时钟的手段加以记录。相比于其他长篇虚构体裁和历史,小说从栖居于其间的人的视角描绘世界,表现人物灵魂和情感的种种细节—因此,在小说里时间不是亚里士多德所指的线性的客观时间,而是主人公的主观时间。然而,为了决定主人公之间的关系,我们读者仍然需要辨认—特别是阅读那些人物众多的小说—所有小说中的人都分享的客观时间。诚挚而又天真的作家们不会操心使用人为的叙述技巧,他给读者提供这样解释性的句子:“当安娜登上莫斯科的火车时,列文在他的庄园……”,以帮助我们在想像中构造客观时间。但是我们并不总是需要叙述者给我们这样的提示。读者可以在各种事件的帮助下想像小说中共同经历的客观时间,比如降雪、风暴、地震、火灾、战争、教堂的钟声、祈祷的召唤、季节变化、瘟疫、新闻报道和重大的公共事件—这些现象所有主人公都知道,即使他们相互之间并不直接交往。这个想像的过程是政治性的,与我们想像那种以一群人再现小说人物、一些城市群众、一个社区或一个民族的方式是相似的。正是在这样的结合点上,小说离诗和主人公内心的守护神最远,而与历史最近。在阅读小说的时候,感受到客观时间的存在会在我们心中激发出一种情感,类似于我们观看一幅宽阔的风景画和同时看到每一件事物时的感受:我们认为,我们已经在历史的褶皱里、在一个社会的特点里发现了小说的隐秘中心。但我认为这个想法会给人误导。在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和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两部小说中,我们时常感到共享的客观时间的存在,其深沉、隐秘的中心与历史无关,而关乎生活本身及其结构。

我们所说的“客观时间”,其作用是统一小说各种要素的一个画框,使它们看起来仿佛出现在一幅风景画里。不过,其画框是难以辨别的,读者因此需要叙述者的帮助—因为在写作和阅读小说过程中,叙述(不像风景画)需要我们看到的不是总体景观,而是每一个人物的所见和所感,并且我们也欣赏这些视角的局限。在一幅技法高明的中国古典山水画中,我们可以同时看到单个的树木、树木所在的森林以及总体景观。但是以小说而论,作者和读者都难以远离主人公,去感知客观时间并获得小说的概观。

《安娜·卡列尼娜》是构思最完美的小说之一。那些知道托尔斯泰如何创作这部小说—通过不断的修改、更正和润色—的人也知道作者在写作时花费了巨大的心力。不过,纳博科夫已经证明—他因为自己似乎比托尔斯泰更高明而兴高采烈—尽管主人公们的个人故事很少错乱,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并没有有效地组织共同分享的客观时间,主人公们的日历并不吻合—换言之,该小说含有一些时间安排方面的错误,仔细的编辑本应发现。那些纯粹为了快乐而阅读这部小说的读者并不会发现这些日期上的不一致;他们会以为托尔斯泰的日历是精确的。作家和读者的这种漠然态度源于写作和阅读小说时专注于主人公的时间而非景观通用时间的习惯— 一个可以理解的习惯,因为阅读小说就是要进入景观并且忘记总体图景。

在康拉德、普鲁斯特、福克纳和弗吉尼亚·伍尔芙之后,情节或时间的跳跃成为一种可以接受的技巧,为了向读者呈现小说主人公的性格、习惯和心境。这些现代主义作家在总体景观中安排事件,不是根据时钟和日历的线性顺序,而是根据主人公们的回忆、他们在情节里的角色、最重要的是他们的信仰和直觉。这些作家让全世界的读者(小说已经成为一种世界性的艺术!)感到,另一种理解自己的生活、领会其独特性的方式就是要关注自己的主观时间体验。我们在发现—凭借现代小说的帮助—我们自己个人时间和时刻的重要性之时,还学会把主人公的性格、他的心理和情感的特征看作小说总体景观的组成部分。我们借助小说,理解以前不被重视的生活小节,这意味着将它们浸透意义,置于历史语境和总体景观之中。只有带着我们生活和情感的零碎细节进入总体景观之中,我们才能获得理解的力量与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