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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五点了。阳光已经照在发霉而又潮湿的地下室的窗户上很久了。再过一会儿我就收拾起包到室外去寻找瘟疫了。我脑子里一片混乱。不久以前,我还以为我在不知不觉中成功地在这些文件中漫无目的地遨游了一番。现在,我对这种奇怪的成就有些怀疑了……不久前,历史在我脑子里还是一大团由彼此没有丝毫瓜葛的数以亿计的事件形成的迷雾……要是我打开本子,把我所写的东西再重新快速阅读一下的话,或许我可以再次捕捉到这种感觉!那就是:

我读到了在属于大臣伊斯玛依尔帕夏领地的恰耶洛瓦、埃斯基谢希尔和图兹拉等地区以及隶属于盖布泽教法区的六个村子里所做的不同寻常的人口统计结果;我读到,赫泽尔因为伊卜拉欣、阿布都尔卡迪尔和他们的儿子们烧了他的房子、抢走了他的东西而对他们提起了控告;我读到了为在埃斯基谢希尔岸边建造码头而发来的诏书;我读到,盖布泽附近岁收为一万七千银币的一个村子,以前属于骑士阿里,因为他没有参战而从他那里收回来给了哈毕卜,但因为查出哈毕卜也没有参战,所以这个村子就应当给其他人;我读到,奴仆易萨拿了他主人阿赫梅特的九千银币、一个马鞍、一匹马、两把剑、一个盾牌,向一个叫拉马赞的人寻求避难,拉马赞保护了易萨,阿赫梅特就提起了控告;我读到,一个名叫希南的人去世了,遗产案件原告之一的切莱比奥鲁·奥斯曼把他的财产和不动产在法院进行了登记;我读到,从被抓的小偷手中缴来安置在将军马厩中的一匹马,是盖布泽人杜尔松的儿子苏莱曼的,对此,穆斯塔法、雅库普和胡达威尔迪提供了详细的证词,我以为我心中又泛起那种令人兴奋的感觉了:16世纪的最后二十五年在我的脑子里骚动着;二十五年中的所有事情,相互之间毫无任何瓜葛,就那样印在了我大脑的沟回中。吃午饭的时候,我把它们比作没有重力的虚空里广袤无垠的一个蠕虫星系;作为蠕虫的各个事件在虚空中蠕动着,就像在我的大脑里闲逛似的,但是它们没有相互接触,没有相互联系。我想我的脑子就是个里面有虫子的核桃,仿佛只要打开我的颅骨看看里面的话,就可以看见在沟回中蠕动着的那些虫子!

但是,这种激动还是没有持续太久,迷雾般的星系散去不见了!你看,我固执的脑子,像是有了这种习惯一样,现在又在等着我给它同样的东西了,好像我就必须要找到概括了所有事件的一个短小故事,就必须要编出一个令人信服的传说似的!不仅仅是历史,大概,要原原本本地弄清和理解这个世界与生活,我们大脑的构造就必须要改变!唉……这种想听故事的热切愿望,欺骗着我们每个人,正把我们拖进一个梦幻的世界里,而且是当我们大家健健康康地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之中的时候……

吃午饭的时候,有那么一阵儿我以为我已经找到了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我在想那个布达克的故事,这个故事昨天以来一直困扰着我。在我今天早上读了一些文章后,这个故事有了新的内容:我觉得,布达克,找到了一种方法,躲进了伊斯坦布尔的一个帕夏的保护伞之下。我脑子里还有从高中历史老师写的书中找出来的其他细节。所有这些,都属于那种为了欺骗那些喜欢听故事的人,为了欺骗那些通过故事来理解这个世界的人的这一类。

因此,我打算写一本没有开头、没有结尾的书,这本书是关于布达克的冒险经历以及16世纪的盖布泽的。这本书将只遵循一条原则:我要把我所能找到的与那个世纪的盖布泽和这个地方相关的所有信息都塞入这本书里,不用考虑按照什么重要性和价值来进行排序。这样一来,肉价和贸易争端、拐骗女孩的事件和暴动、战争和婚姻、帕夏和谋杀案都将在这本书中平平淡淡地一一罗列出来,彼此之间没有联系,一个挨着一个,完全就和在档案中的一样。我要把布达克的故事重点叙述一下,但不是因为我把它看得比其他那些更重,而仅仅是给那些在书中寻找故事的人们提供这么一个故事。这样一来,我的书就将由这种没完没了的“描写”来构成。快要吃完午饭的时候,因为喝了点啤酒的缘故,我完全沉浸在了这个计划的烟雾之中,似乎感受到了年轻时孩子般的工作激情。我老是说我可以进入总理档案馆,我不会让任何一份文件从我眼前溜掉,所有的事件,一个一个地都会有它们的位置。从头到尾,连续好几周、好几个月读我的书的人,最终,他们都会觉得自己像是看到了我在这里工作时所感受到的那大片云团,都会像我一样激动地喃喃自语: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历史和生活……

三十年,不,这个荒唐打算会耗尽我整个生命,我想像着这个打算。它是一种荒谬,它是一种勇敢,它会把我的双眼熬瞎,它会把我的精神熬垮。想像到我要写的书的页码数,我有点毛骨悚然。接着我感到整个这一神圣的情景以及因为看起来如此而散发着受骗和愚蠢味道的打算缓缓地化为了泡影。

此外,我所打算要写的东西一开始落实到笔头上就会遇到第一个难题的。不管我的目的是什么,我写的东西一定要有个开头。再者,不管我怎么来写,都必须把那些事件排好顺序。所有这些,不管怎么说,对于读者来说就意味着一种意义和格式。我越是想要避免这些,就越是不知道我该从哪儿开始,不知道该从哪儿迈出哪一步。因为,人们屈服于老习惯的大脑,无论你怎么排序,都会从中找出一种格式,从每一个事件中找出一种象征,会自己把我想要摆脱掉的故事安插进这些事件当中去。一念及此,我就绝望地想道:根本就没有办法把历史甚至生活原原本本地转化成为文字!而后我想,要找到这一方法,惟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改造我们大脑的构造——要想原原本本地看到生活,我们就必须改变我们的生活!我想更加清楚地解释这一点,但是我找不到方法。我走出饭馆,回到了这里。

整个下午,我都在想同一件事情:就没有方法写那本书吗,就没有办法在人们之中产生我想要的那种效果吗?我快速地看了看我记在本子上的东西,想偶尔能够重新在我心中浮现出那种在我看来给谁也说不清的感觉。

读着的时候,我想不要陷进任何一个故事,完全像我要在书中做到的那样,希望这一次阅读完全是一次漫无目的的浏览……不久前,我以为自己做到了这一点,但是现在我也有了怀疑。太阳落下得更多了,已经过五点了,我没有等勒扎就从这发霉的地下室中出来了,我要在室外寻找瘟疫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