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我的名字叫黑(第2/4页)

“如果把马的这幅画当作一匹真正的马来看,那么您看到了什么?”

“看见这匹马的体型,我会说它不是幼驹,然而,从颈子的长度和弧度来判断,我会说它是一匹优良的赛马,而看它平坦的背部,我会说它很适合长途旅行。从它纤细的腿看来,我们或许可以推论它有阿拉伯马的敏捷聪明,但身体太长又太大,所以不可能是。它的优雅腿部反映出布哈拉学者法德兰在《马之书》中形容的精良马匹,如果遇到一条河流,它将不惊不惧地轻松跃过它。皇家兽医富玉济翻译的《马之书》中,描写一匹上等马的种种美妙特性,优美的译文我仍牢牢记得,可以向你肯定我们面前这匹栗色马符合书中每一项描述:一匹精良的马必须拥有一张漂亮的面孔、羚羊的眼睛;它的耳朵应该像芦秆般竖立,两耳距离要适中;一匹上等的马应该有小牙齿、圆额头和细眉毛;它必须高大、鬃长、腰部短、鼻头小、肩膀窄,同时背部宽平;它必须拥有结实的大腿、修长的颈子、宽阔的胸膛、厚实的臀部,以及多肉的大腿内侧。这头牲口踱步时,它应是骄傲而高贵的,行进的姿态仿佛在向两旁的群众致意。”

“这就是我们的栗色马!”我说,惊异地望着马的画像。

“我们已经找到了我们的马。”奥斯曼大师带着惯有的反讽微笑说,“但很可惜的,它丝毫无助于我们辨别这位细密画家到底是谁。因为我知道没有一位正常的细密画家会在画马的时候,用一匹真马作为模本。我的细密画家们,自然都是凭借记忆,一口气把马画出来的。要证明这一点,让我提醒你,他们大多先从一个马蹄的尖端开始,勾勒出整匹马的轮廓。”

“这么做的原因,不是为了让画中的马可以稳稳地站在地面吗?”我辩解说。

“加兹温的贾玛列丁[2]在他的《马之绘画》一书中写道,只有当一个人脑中牢牢记住整匹马的形象时,他才能够从马蹄开始,准确地画出一幅马的肖像。无疑地,如果画马的时候必须经过缜密的思索琢磨,或者甚至更荒谬的,要经过一再观看一匹真马,依照这种方法,画家非得从头开始画到脖子,再从脖子到身体。我听说有些威尼斯插画家通过反复尝试与犯错,小心翼翼地画出一些路边随处可见的驮马图画,卖给裁缝或屠夫,并引以为乐。这种绘画根本谈不上表达世界的意义,更别说呈现真主创造物的美。然而,我深信即使是这些平庸的画家也一定知道,一幅真正的绘画并非取材于眼睛在某个刹那看见的事物,而是根据手的记忆和习惯自然产生的。画家永远得独自面对画纸。就因为这样,他必须永远依赖记忆。我们面前的这匹马,正是取材于记忆,借助灵活老练的手部动作来完成的。现在,我们别无他法,只能利用‘侍女法’寻找它身上的秘密签名。仔细看看这里。”

他极为缓慢地移动图画上方的放大镜,审视这匹迷人的马,仿佛在一张古老、详细的牛皮地图上,搜寻宝藏的位置。

“没错。”我说,像一个急着找出高明答案讨好老师的学生,“我们可以比较马鞍毯的颜色和刺绣,看看跟别的画有什么不同。”

“我的细密画师从不降低身份去描那些细节。图画中的服饰、地毡和被毯的刺绣是学徒们画的。说不定是已故的高雅先生画的。别管它们了。”

“是耳朵吗?”我激动地说,“马也有耳朵……”

“不。耳朵从帖木儿时代就没变过;它们就好像芦苇的叶子,大家都清楚得很。”

我本来打算说:“那么,马鬃的编织和每一缕毛发的笔触呢?”但还是闭上了嘴,因为我并不怎么喜欢这场师徒游戏。如果我是学徒,理当清楚自己的角色。

“看看这里。”奥斯曼大师带着沉重但专注的语气说,好像一位医生向同僚指出一个恶性脓包,“你看见了吗?”

他把放大镜移到了马的头部,然后慢慢提高,拉开它与纸面的距离。我低下头,以便更清楚地观察被镜片放大的部位。

马的鼻子很奇特:它的鼻孔。

“你看见了吗?”奥斯曼大师说。

为了确认所见无误,我想我应该移动到放大镜的正后方。正巧奥斯曼大师也这么做了,就在离图画有段距离的放大镜后方,我们突然间脸贴上了脸。感觉到大师粗硬的胡须和冰凉的脸颊,我不禁陡然间吓了一跳。

一阵沉默。我酸涩的眼睛下方,一拃外的图画里,似乎正发生着一件奇妙的事,而我们则戒慎恐惧地亲眼目睹着。

“它的鼻子上有什么?”半晌后我才开得了口小声说。

“他把鼻子画得很古怪。”奥斯曼大师说,眼睛不离开书页。

“会不会是他的手滑了?这是个失误吗?”

我们继续研究这奇怪、独特的鼻子画法。

“难道这就是包括伟大的中国大师们在内的画家们都在谈论的所谓模仿威尼斯人而形成的‘风格’吗?”奥斯曼大师讥讽地说。

我心里升起一股怒气,以为他在讥讽我辞世的姨父:“我已故的姨父以前常说,缺陷如果并非来自于能力或才华的不足,而是发自细密画家的灵魂深处,那就不该被视为缺陷,那已经是风格了。”

无论它是怎么来的,是细密画家的手误还是那匹马的问题,要指认出谁是杀害我姨父的恶混,这个鼻子是惟一的线索。然而,遗留在可怜的高雅先生身上的马匹图画墨迹却已晕散,别说研究鼻孔了,我们连马的鼻子都看不清楚。

我们花了很多时间,查阅奥斯曼大师手下挚爱的细密画家们这些年来为各种书籍所绘的马,寻找同样有问题的马鼻孔。由于尚未完成的庆典叙事诗描述各个行业团体在苏丹陛下面前步行游行,因此在两百五十幅插画中,几乎没几匹马。于是,在苏丹的允许下,我们派人到各处去取书,包括存放某些图画书、样本手册,以及新编书籍的手抄本绘画坊,还有苏丹的私人寝宫和后宫,拿回所有尚未被收藏锁入宫廷宝库保存的书册。

从一位小王子的殿阁找到的《胜利记》里,有一幅双页插画,内容叙述在塞格德围城中身亡的苏莱曼大帝苏丹的葬礼仪式。[3]我们首先检查额头有白斑的栗色马、拖着灵车的羚羊眼灰马,以及其他身披华丽马鞍毯与刺绣马鞍的忧伤马匹。它们全都出自蝴蝶、橄榄与鹳鸟之手。这些马,无论是拖曳着大车轮的灵车,还是立正站直,用湿润的眼睛望着红布覆盖的主人遗体,皆以同样优雅的姿势站立。这种姿势仿照赫拉特前辈大师的绘画,也就是,一条前腿骄傲地向前延伸,旁边另一条腿则直直地竖在地面。它们的脖子长而弯,尾巴整齐绑起,鬃毛也经过修剪和梳理,然而,所有马的鼻子都没有我们所要寻找的问题。同样地,尽管无数指挥官、学者和教长前来参加葬礼仪式,立正站立于四周的山顶,向辞世的苏莱曼苏丹致敬,但他们骑乘的千百匹马之中,也没有任何一匹拥有此项异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