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我的名字叫黑(第3/6页)

“说得没错,”年老的侏儒说,“安拉为证,有些夜晚我被锁在宝库里,那时我会听见,除了原本就不断发出声响的时钟、中国瓷盘和水晶碗,所有火枪、宝剑、盾牌及血污的头盔,它们的幽灵全都焦躁不安起来,激烈地交谈,吵得整个宝库好像在浓浓的黑暗中变成了一个拥挤不堪的战场。”

“海达里耶苦行僧,我们刚才看过他们的图片,把这个信仰从呼罗珊带入波斯,之后再传到了伊斯坦布尔。”奥斯曼大师说,“雅勿兹·苏丹·赛里姆打败君王伊斯玛仪后,他的军队将七重天宫殿洗劫一空。当时贝迪玉扎芒·米尔扎——帖木儿的后代子孙——背叛了君王伊斯玛仪,带着追随他的海达里耶信徒一起投效了奥斯曼帝国。[5]天堂的居民,雅勿兹·苏丹·赛里姆在风雪冰霜的冬季返回伊斯坦布尔,身后运载着无数战利品;其中包括从察德兰俘虏的两位美女,她们是君王伊斯玛仪的嫔妃,肌肤似雪,杏眼微翘。与她们同行的,还有典藏于七重天宫殿图画馆的所有书籍。这些书籍中有些是之前统治大不里士的蒙古、伊儿汗、贾拉伊儿[6]和黑羊王朝时期留下的,有些则是战败的伊斯玛仪君王从乌兹别克、波斯和帖木儿人手中掠夺的珍品。在苏丹陛下和财务大臣命令我离开这里之前,我想好好欣赏这些书本。”

然而,此时他的眼睛已经显露出盲人眼中的茫然失焦。他继续拿着他的珍珠母贝镶柄放大镜,但更多的是出于习惯而不是为了观看。我们陷入了沉默。奥斯曼大师再一次要求侏儒——他像是在听一个悲惨的传说似的听着奥斯曼大师讲着所有的故事——为他找一本书,他详细形容了书本的装订边。侏儒一走,我马上诚心地问大师:

“那么,我姨父书里的马图,究竟出自何人之手?”

“我们谈论的两匹马都有裂鼻,”他说,“不管它是在撒马尔罕或者,如我所言,在索格底亚那所画,你在这本书中找到的马匹是以中国风格描绘;至于姨父书中的美丽骏马,则是如赫拉特大师们笔下的神妙马匹,为波斯风格。的确,这幅插画优雅无比,任何地方都很难找到与之匹敌的作品!它是一匹艺术之马,不是蒙古马。”

“可是它的鼻孔被剪开了,就和纯正的蒙古马一样。”我低语。

“两百年前蒙古人撤走以后,开始了帖木儿及其后世子孙的统治。显然,当时一位赫拉特前辈大师,画下了一匹鼻子被剪开的华美骏马,他或是受到了自己亲眼所见的蒙古马的影响,或是受到了另一位画出裂鼻蒙古马的细密画师的影响。没有人确知那匹马,到底最先出现在为哪位君王编辑的哪本书中的哪一页。但我相信那本书和图画受到了极度赞赏——天晓得,或许是苏丹的宠妃对它赞誉有加——并且很快盛行一时。我也相信,基于这个原因,所有普通的细密画家们,尽管羡慕地咕哝抱怨,仍然开始模仿这匹马,复制它的图画。在这种风气的带领下,这匹美妙的马及它的鼻孔逐渐成为了一种形式的典范,深深刻印在了那些画坊的细密画家们的心里。多年以后,等他们的统治者战败,这些画家,如同被遣送到另一座后宫的抑郁女子,投奔到新的国家寻找新的君王和王子。无论到何方,他们永远带着储存在记忆中的马匹形象,鼻孔优雅地剪开着。也许受到不同画坊中不同大师的不同风格的影响,许多画家不再描绘长存于心中一隅的特殊影像,最终遗忘了它。然而,也有一些细密画家,来到新加入的画坊后,不但画优雅的裂鼻骏马,更教导他们的漂亮学徒跟着做,用‘前辈大师就是这么画的’鼓励他们。于是,就这样,即使蒙古人和他们的精干马匹早已离开了波斯及阿拉伯土地,即使断垣残壁的城市早已展开新的生命,过了世世代代,有些画家仍然继续依此法画马,坚信它是标准的形式。我也确信其中的一部分人,浑然不知蒙古骑兵的胜利,更不晓得他们坐骑的裂鼻,仍旧依照我们在画坊里的方式画马,并坚持那才是‘标准的形式’。”

“我亲爱的大师,”我说,又敬又畏,“如我们所愿,您的‘侍女法’确实找到了一个解答。每一位艺术家的确都有自己的隐藏签名。”

“不是每位艺术家,而是每间画坊。”他语带骄傲地说,“甚至不是每间画坊。某些悲惨的画坊,就如同某些悲惨的家庭,其中的成员,每个人长年来坚持不同的意见,殊不知快乐生之于和谐,同理可言,和谐孕育着快乐。有些画家试着学中国人绘画,有些学土库曼人,有些则学设拉子的风格,彼此长年争执不休,始终无法达到快乐的共鸣——正如一对不幸福的夫妻一样。”

我看见他脸上明显地溢满了骄傲。权威之士的严峻神情,如今已取代了好一阵子以来弥漫在他脸上的阴郁和苍老。

“我亲爱的大师,”我说,“过去二十年来,您在伊斯坦布尔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各类细密画家,结合了他们各自不同的才华与气质,达到美妙的和谐,进而创造并界定出了奥斯曼的风格。”

为什么不久前我诚心诚意体会到的敬畏感受,却在开口后变成了虚伪奉承?当一位才华与技巧令人们惊叹的大师接受赞美时,是否不得不抛掉权威和影响力,甚至变得有点可悲,才可能听到诚恳的赞语?

“那侏儒躲到哪儿去了?”他说。

他这么说,有点想要转变话题,好像一位权威人士尽管很高兴听到阿谀谄媚,却隐约觉得有些不妥。

“尽管您是熟谙波斯传说和风格的伟大大师,但您更创造出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绘画世界,彰显奥斯曼帝国的光荣与力量。”我耳语道,“是您,用艺术呈现出了奥斯曼帝国宝剑的力量、奥斯曼帝国伟业的光明色彩、对器物发明的热忱与投注,以及安逸自由的生活方式。我亲爱的大师,能与您一同欣赏这些著名前辈大师的经典杰作,是我毕生的光荣……”

我继续这样轻声赞美了很久。置身于恍若废弃战场的宝库,处于冰冷的黑暗与拥挤的混乱中,我们的身体靠得如此之近,使得我的耳语变成了某种亲昵的情感流露。

慢慢地,正如某些盲人控制不了自己的脸部表情,奥斯曼大师的眼睛也不自觉地露出了老人的喜悦。我滔滔不绝地赞美年老的大师,一会儿洋溢着真心诚意,一会儿又忍不住内心对瞎子的厌恶,反感得直打哆嗦。

他伸出冰冷的手指抓住我的手,抚摸我的前臂,轻触我的脸。他的力量和衰老透过指尖传到了我的身上。再一次,我想起了在家里等着我的谢库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