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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点十六分,本站不停靠的南下特快车还没有到,沉重的引擎声就先远远传来,仿佛来自地心最深处。现在露脸的足它的探照灯,光线反射照在天桥的墙壁及钢制高压电塔上;然后车头逐渐靠近车站,火车似乎安静下来,只有动力全开、发出刺耳声响的引擎,势不可挡地驶过我们这两个互相拥抱的渺小凡人时,才出现些许喧闹声。灯火通明的车厢内,充斥着比较像是人发出的噪音。我们看见旅客向后靠在座椅上,有人背靠窗户,有人在挂外套,点烟,浑然不觉我们两人正凝视他们的一举一动。我们伫立在火车扬长而过吹起的微风中,享受寂静,久久望着火车尾端的红色灯光。

“你知道这班火车会去哪里吗?”我一时冲动,突然问女儿。

“这火车会去哪里?”

“先去伊兹密特,接若是比莱及克。”

“然后咧?”

“然后去艾斯基瑟希,再来去安卡拉。”

“然后咧?”

“去开瑟里、色瓦斯,再去马拉特雅。

“然后咧?”一头淡棕发色的女儿仍然望苫远方站务员车厢上那个几乎已经不可见的红灯,抱着好玩又故弄玄虚的心理,快乐地不断重复同样的话。

而她的父亲忆及自己的童年,一个接一个喊出记忆中的火车停靠站名;如果是不记得的站名,他也是说,然后呢,下一站呢。

那时我应该是十一岁或十二岁,一天下午,父亲带我到雷夫奇叔叔家。父亲和叔叔在下双陆棋,我手上拿着莱蒂比婶婶做的糖饼干,望着笼子里的金丝雀,还拍打看不懂的气压计。从架上抽出一本旧连环画,正沉浸在熟悉的彼得与伯提夫冒险故事之际,雷夫奇叔叔叫唤我,然后一如每次我们来访时一样,开始出题考我。

“把纳察提和库尔塔兰之间的车站顺读一次。”

我从“纳察提、乌鲁欧反、库尔克、席夫莱斯、葛辛、马登”起头,一路唱名下去,没有漏掉任何一站。

“阿马靳雅和色瓦斯之间呢?”

我没有半点停顿,流畅地念出所有站名,因为我早就把雷夫奇叔叔坚持“每个聪明的上耳其小孩一定要背得滚瓜烂热”的火车时刻表牢记在心。

“为什么从库塔雅出发,途经乌萨克的班车,得先经过阿夫永?”

这个问题,我不是从火车时刻表,而是由雷夫奇叔叔身上得到答案。

“因为不幸的是,政府中止了铁路政策。”

“最后一题,”雷夫奇叔叔双眼闪闪发亮说:“我们要从切廷卡亚去马拉特雅。”

“切廷卡亚、狄米雷兹、阿吉迪克、乌鲁冈尼、哈珊赤利比、希金罕、基斯柯波鲁……”我起了头,却在中途停下。

“然后呢?”

我沉默着。父亲手上拿着骰子,正在研究棋盘上的局势,思索解决棘手困局的方法。

“基斯柯波鲁之后呢?”

鸟笼里的金丝雀尖声啼叫着。

我倒回几个站,抱着希望重新来过:“希金罕、基斯柯波鲁……”但到下一站,我还是被困住了。

“再来呢?”

我停顿良久,心想自己快要大哭起来了。“莱蒂比,去拿一块牛奶糖给他,也许他就会记起来了。”这时雷夫奇叔叔说。

莱蒂比婶婶给我吃牛奶糖。一如雷夫奇叔叔的提示,一把糖放到嘴里,我就记起了基斯柯波鲁的下一站。

那件事过了二十五年之后,这个人怀抱着可爱的女儿,望着南下特快车车尾的红灯;咱们蠢笨的奥斯曼,又一次记下住同一个站名。有时候我强迫自己记下来,试着鞭策刺激自己,把联想到的事付诸行动。我告诉自己,这真是太巧了!一,刚离开的那班火车,明天会经过我记不得的那个站。二,莱蒂比婶婶给我的牛奶糖,装在她送我当礼物的同一个糖果盘里。三,女儿嘴里有颗牛奶糖,而我口袋中的牛奶糖略少于一百公克。

亲爱的读者,回忆带给我无限喜乐。这个春天的夜晚,我的过去与未来,在某个已从记忆移除的关键点交错纠缠;而巧合的是,我再次受困在这个关键点上,试图记起铁路站名。

隔了良久,怀中的女儿说:“狗狗。”

一只最脏、最可怜兮兮的流浪狗正嗅着我的裤脚,一阵微风吹来,为这个原本不冷不热的夜晚,增添些许凉意。我们很快回家,但我没有马上去拿那个银制糖果盘。我要先逗女儿玩,用鼻子磨赠她,把她哄上床睡觉,然后和妻子一起观赏周日特映电影里的亲吻及杀人情节;接着我要整理桌上的书、纸张,还有天使剪纸,才能开始等待记忆由淡转浓。我的心怦怦狂跳不停。

那个为了爱、为了一本书牺牲受苦的悲痛男子,开始召唤他的同伴:记忆啊,说话吧。我举起手中的糖果盘,动作有几分像一个演戏时假惺惺举起一具自认为是倒楣的尤里克[4],其实却是某个贫农骨骸的市立剧院演员。然而如果考量到结果,那个动作并不算大假。毕竟,这个叫作“记忆”的谜,多么容易驯服啊:我马上记起了所有的事。

相信机会与机遇的读者,以及相信雷夫奇叔叔不会把一切诉诸机会与机遇定夺的读者,或许已经猜到了,那个车站的名字,就是华伦巴格。

我记起更多事。我望着手上的银制糖果盘,忆及自己大声说出“华伦巴格”。雷夫奇叔叔说:“好极了!”

接着,他的骰子掷出了五和六两个数字,只掷一次就打败我父亲的棋子。“阿奇夫,你的这个男孩聪明绝顶,你知道我这阵子打算干什么吗?”他说。我老爸的注意力都在棋盘上,对这番话根本听若罔闻,所以雷夫奇叔叔干脆直接告诉我:“有朝一日,我会写一本书,男主角就用你的名字。”

“洛本像《彼得与伯提夫》那样的书吗?”我问道,心头怦怦狂跳。

“不,不是图画书,而是故事书。”

我默不作声,满腹怀疑,无法想像这种书会是何等模样。

这时莱蒂比婶婶出声了:“你又在骗小孩了。”

这段情节是真的吗?还是,这只是我那好心、善良的记忆之友当场编造的故事,以便安慰我这伤心的男人?我无法厘清这一点。但我并不想冲出门,再去盘问莱蒂比。我手上拿着糖果盘,走到窗边望着街道,迷失在思绪里。不过,我不知道这样的行为,是否可以正确称之为“思考”,或者只是说梦话。一,有三户人家的灯光同时亮起。二,车站那只可怜的狗儿走过,看来神采奕奕,十分快活。三,心神混乱的当儿,无论是什么力量支配了我的手指,我的指头开始行动——噢,你瞧!——卡住的盖子居然轻而易举地打开了!

我招认,自己思考了半晌,以为糖果盘里会像神话故事一样,藏有护身符、魔法戒指或者有毒葡萄,但里面只有七颗新人生牌牛奶糖。这个牌子我从小就有印象,但现在即使在最偏远的乡下小镇,都已经买不到了。每颗糖的包装纸上都有天使注册商标,加起来共有七个天使,优雅地坐在“Life”的大写L字母上缘,天使们完美的腿略微延展到New与Life两字之间,它们感激地看着我,温柔微笑,感谢我把它们从禁锢二十年的黑暗糖果盘中释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