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麦夫鲁特在村里时 这个世界要是说话,会说些什么?(第2/3页)

1.人们真的想要一样东西,只是自己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2.人们正式用语言表达的东西,表达的时候人们其实有一点明白他们想要什么。

3.信件,是一种由1和2的灵魂培育出来,然而又具有完全不同含义的神奇文本。

穆斯塔法:5月底我从伊斯坦布尔回来时,给女儿们带回了做裙子的印有紫色和绿色花朵的布料,给他们的妈妈带回了麦夫鲁特在信里写的圆头拖鞋和Pe-Re-Ja古龙水,给麦夫鲁特的是他要的玩具。麦夫鲁特看见玩具后不情愿地说了一声谢谢,让我很生气。他妈妈在一旁说:“他要的是水枪,是村长儿子玩的那种……”他妈妈说这话时,他的两个姐姐在一旁偷笑。第二天,我和麦夫鲁特去了瞎子·杂货店,我俩把赊账本上的每一笔都捋了一遍。我不时恼火地埋怨道:“这恰姆勒加口香糖哪来的?”因为是他自己赊的账,所以麦夫鲁特低下了头。我对瞎子·杂货店老板说:“下次别给他口香糖!”可是自作聪明的瞎子却回答道:“明年冬天让麦夫鲁特去伊斯坦布尔上学吧!他的脑袋瓜擅长算账做算数,让咱们村也出一个上大学的人。”

麦夫鲁特的爸爸去年冬天在伊斯坦布尔和哈桑伯父之间产生不和的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了……哈桑和他的两个儿子考尔库特和苏莱曼,在去年12月最冷的日子里,离开了他们和麦夫鲁特爸爸合住在库尔泰佩的房子,搬去了他们在对面山头杜特泰佩一起建成的房子,留下他爸爸一人。随后,哈桑伯父的妻子萨菲耶,也从村里来到这个新家照顾他们,她既是麦夫鲁特的姨妈,也是他的伯母。所有这些变化意味着,穆斯塔法为了不孤单,可能会在秋天把麦夫鲁特带去伊斯坦布尔。

苏莱曼:尽管我的爸爸和穆斯塔法叔叔是亲兄弟,但我们两家用不同的姓氏。依照阿塔图尔克的指令,在所有人开始为自己选择姓氏的那些日子里,从贝伊谢希尔来了一个牵着毛驴的人口登记员,他用毛驴驮来了很多大本子,把每个人一一选出的姓氏在最后一天登记到大本子上。轮到我们的爷爷时,他想了很久后说,就用“阿克塔什”1吧。爷爷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也是一个受尊敬的人,一生没离开过贝伊谢希尔。他的两个儿子,和往常一样正在他身旁打架。“请您把我的姓写成卡拉塔什2。”穆斯塔法叔叔固执地说道。当时他还是一个小孩子,当然,无论是爷爷还是登记员都没搭理他。固执且叛逆的穆斯塔法叔叔在多年以后,在让麦夫鲁特去伊斯坦布尔上中学之前,去了一趟贝伊谢希尔,让法官把他们的姓氏改成了卡拉塔什。这样一来,我们的姓氏还是阿克塔什,麦夫鲁特他们的就变成了卡拉塔什。我叔叔的儿子麦夫鲁特·卡拉塔什非常渴望这个秋天能来伊斯坦布尔上学。但是,无论是在我们村还是周围的村庄,那些以读书的名义被带去伊斯坦布尔的孩子里,至今还没有一个能够高中毕业。在我们那将近一百个村县里,只有一个孩子考进了大学。后来这个戴眼镜的“老鼠”去了美国,之后就杳无音讯了。很多年以后,他们在一份报纸上看到了他的照片,但因为他改了名字,所以他们也没法确认他是不是那个戴眼镜的“老鼠”。依我看,这个混蛋早就变成基督徒了。

夏末的一个傍晚,麦夫鲁特的爸爸拿出一把生锈的锯子,这把锯子麦夫鲁特从小就认识。他把儿子拉到老橡树下,他们一起慢慢地、耐心地锯下了手腕粗细的一段树枝,长长的树枝稍微有点弯曲。他爸爸先用面包刀,随后又用小刀把树枝上的小叉枝一根根削干净。

“这将是你当小贩用的扁担!”他说。他从厨房拿来火柴,让麦夫鲁特点起了火。他在火上用烟慢慢地熏烤节疤,让扁担弯曲变干。“一次不行,一直到夏末,你都要让它晒太阳,还要在火上慢慢转动着把它烤弯烤干。这样,它就能够像石头一样坚硬,还像天鹅绒那么光滑。来看看,跟你的肩膀是不是服帖?”

麦夫鲁特把扁担放到肩上,他恐惧地在后颈和肩上感到了扁担的坚硬和火烫。

夏末,去伊斯坦布尔时,他们随身带了一小麻袋塔尔哈纳3和干红辣椒,好几袋碾碎的干小麦和薄煎饼,好几篮子核桃。碾碎的干小麦和核桃是他爸爸准备拿去送给一些公寓楼看门人的,为的是让他们对自己友好一点,允许他乘坐电梯。他们还带了要拿去伊斯坦布尔修理的手电筒、他爸爸爱用的带回村里的茶壶、准备铺在家里泥土地面上的草垫,还有另外好些零零碎碎的东西。那些被塞得满满的塑料袋、篮子,在一天半的火车旅途中从堆挤的角落里散落出来。麦夫鲁特沉浸在眼前车窗外的世界里,想念着他的母亲和姐姐,可他还得不时在车厢里追赶捡拾那些从袋子里滚落的鸡蛋。

在窗外的世界里,麦夫鲁特看见了无数倍于自己在十二年生命里看到过的人、麦田、杨树、公牛、桥梁、毛驴、房子、山脉、清真寺、拖拉机、文字、字母、星星和电线杆。不断扑面而来的电线杆有时让麦夫鲁特头晕目眩,他把头靠在爸爸的肩膀上睡去。醒来时,他发现窗外的金色麦田、阳光下的麦垛消失了,一切全都被包围在紫色的岩石之间。在他之后的梦里,他看见的伊斯坦布尔就是一座由这些紫色岩石组成的城市。

就在那时,他看见了一条绿色的溪流和好些绿树,他感觉自己灵魂的颜色也随之改变了。他想,这个世界要是说话,会说些什么?有时火车仿佛没有一丝移动,窗外的整个世界在麦夫鲁特看来,犹如列队行进中的画面一闪而过。每次看见一个站名,他都兴奋地大声念给爸爸听,“哈马姆……伊赫萨尼耶……多埃尔……”当他被车厢里浓重的蓝色香烟烟雾熏出眼泪时,就像醉鬼那样摇摇晃晃地走去厕所,艰难地打开锁扣,透过金属蹲便器的排污口注视铁轨和石子。从排污口传来车轮有力的嗒克嗒克嗒克声。回去的时候,他一直走到最后一节车厢,麦夫鲁特喜欢看车厢里熟睡的女人、啼哭的孩子、玩纸牌的人、让整个车厢充满蒜味的吃蒜肠的人、做礼拜的人、拥挤的人群。

“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你在厕所里干啥了?”爸爸问道,“厕所里有水吗?”

“没有。”

经停某些车站时,年少的小贩上车来卖东西。他们从一个城市上车然后在下一个车站下车。他们叫卖葡萄干、鹰嘴豆、饼干、面包、奶酪、杏仁和口香糖,麦夫鲁特盯着他们看,随后吃妈妈仔细放进包里的烙饼。有时他发现,从很远处看见火车的小羊倌和他们的狗从山坡上跑下来,还听到小羊倌们为了用走私的烟草卷烟而大喊“报纸”。火车从他们身边疾驶而过,让麦夫鲁特感到一种奇怪的自豪。就在那时,开往伊斯坦布尔的火车在草原上临时停车,麦夫鲁特想,世界其实是一个多么寂静的地方。在仿佛没有尽头的等待中,他看见窗外一些在自家小院里采摘西红柿的女人、顺着轨道踱步的母鸡、在抽水机旁互相蹭痒的两头毛驴、不远处躺在草地上睡觉的一个大胡子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