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麦夫鲁特在另外一个角落 明天一早我就去把它要回来(第2/3页)

在塔里姆哈内、埃尔玛达的后面、下坡到道拉普代莱的小巷、哈尔比耶周围,麦夫鲁特花了很长时间为三轮车餐馆寻找一处落脚地。这些地方夜晚依然还有买钵扎的老顾客,但白天它们在麦夫鲁特的眼里却仿佛是另一番模样。为了在汽车零配件店、杂货店、小救济所、房地产中介所、沙发修理店、电器店之间更方便地行走,他有时把小车寄放在剧院废墟旁边的理发店。在卡巴塔什的时候,他想上厕所或去周围走两步时,也会把小车托付给卖贻贝的朋友或是一个熟人,但为了不错过顾客,他会马上回来。而在这里,麦夫鲁特却像逃离般地远离他的小车。他觉得这种感觉好似出自他的梦境,仿佛自己想要忘记小车,为此他感到愧疚。

一天,他在哈尔比耶的人行道上看见了前面的奈丽曼,他的心跳还是加快了,他对此感到诧异。这是一种类似在街上偶遇自己年轻时代的令人惊讶的感觉。更何况女人突然转身看橱窗时,麦夫鲁特立刻发现她不是奈丽曼。同时,最近几天在哈尔比耶,当他走在旅行社对面时,他意识到,奈丽曼还存留在脑海里的一角。有那么一会儿,在记忆的薄雾里,他的眼前浮现出十五年前仍然幻想着拿高中文凭的那些日子:那时更加空旷的伊斯坦布尔街道;独自在家手淫时感到的愉悦;因为满心孤独而产生的深思;秋季落满栗树和枫树叶的大街;怜爱地对待麦夫鲁特这个善良的卖酸奶孩子的老顾客……现在他一点也不记得,在他经历所有这一切时,曾经在心里和胃里感到的孤独和忧伤。因此他真诚地想到,十五年前的自己是多么幸福。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懊悔,仿佛自己虚度了光阴。而事实上他和拉伊哈在一起很幸福。

回到剧院废墟时,饭车已不在那里。麦夫鲁特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阴沉的冬日,天比任何时候都黑得早。他走进了早早开灯的理发店。

“城管把你的车拉走了。”理发师说,“我说他马上回来,可他们就是不听。”

小贩生涯里,麦夫鲁特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

费尔哈特:麦夫鲁特的饭车在我们那里被城管没收的那些日子里,我也开始作为收费员,往来于位于塔克西姆的看似希尔顿酒店的供电局大楼,但我从未遇到过麦夫鲁特。如果我知道他把饭车停在我们那儿的小巷里,我会去找他吗?我不知道。麦夫鲁特的情书其实不是写给他的妻子,而是我的妻子的说法,即便只是作为一个推论被提出,我也立刻觉得,必须在这个问题上澄清我的个人观点和官方观点。

我知道,在考尔库特的婚礼上,麦夫鲁特只那么远远地看见过一眼阿卜杜拉赫曼的另外两个女儿,因此麦夫鲁特在情书里真正对谁有意,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我并不知道麦夫鲁特去抢拉伊哈时,其实幻想的是萨米哈。因为麦夫鲁特羞惭地对我隐瞒了这点。也就是说,作为我的个人观点,我没什么可烦恼的。但从我们的官方观点来看,我俩要成为朋友,都勉为其难:因为麦夫鲁特给日后成为我妻子的女孩写了情书……而我因为诱惑抢走了麦夫鲁特爱上却没能得到的女孩。不管个人观点是什么,在我们国家,持有这个“官方观点”的两个男人,别说握手做朋友,就连在街上遇到不立刻打起来都很难得。

饭车被城管没收的那天,麦夫鲁特晚上还是按时回了家。拉伊哈一开始并没发现他没推车回来绑在后院的杏树上。但看见丈夫的脸色,她意识到他们遇到了大麻烦。

“没事,”麦夫鲁特说,“明天一早我就去把它要回来。”

他告诉两个说了反而不明白、不说便能洞察一切的女儿,车轮的螺钉松了,他把车放在了下面街区的一个修车朋友那里。他给她们每人一块带画片的口香糖。于是,晚饭上他们敞开肚子吃了拉伊哈为第二天准备的鸡块和新鲜米饭。

“这些就留到后天卖给顾客吧。”拉伊哈说。她仔细地将没吃的鸡块放进锅里重新放回了冰箱。

那天晚上,一个让他把钵扎送去厨房的老顾客对他说:“今晚喝了酒,其实本不想买钵扎,麦夫鲁特。但是你的声音太感人、太忧伤了,我们没忍住。”

“让钵扎卖出去的正是小贩的叫卖声。”麦夫鲁特重复了这句他跟顾客们说过上千次的话。

“你好吗?哪个女儿要开始上学了?”

“感谢真主,我们都很好。大女儿今年秋天就要上学了。”

“太好了。不念完高中,你不会让她们嫁人的吧?”年迈的女顾客轻轻关上门时说道。

“我要让两个女儿全都去上大学。”麦夫鲁特对着慢慢关上的门回答道。

但无论是这美好的对话,还是碰巧那晚都对他十分友好的其他顾客,都没能让麦夫鲁特忘却丢失饭车的痛苦,哪怕只是一瞬间。他好奇饭车会在哪里,他想,如果落入了马虎粗野的人手里,车子就会被损坏,车子可能淋到雨,煤气罐可能被偷走。他无法想象,三轮车离开了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第二天,他去了贝伊奥卢区政府的城管部门。奥斯曼时期留下的、奢华却破败的老旧木楼里,有几个小贩和他一样被没收了小车和小桌。他在塔尔拉巴什的街上遇到过一两次的一个旧货商,对麦夫鲁特的小车被没收感到惊讶。像卖米饭、肉丸、玉米和栗子、使用煤气罐或者煤球、车上装有一个宽敞玻璃柜的小贩,他们的小车、炉灶一般不会被轻易没收,因为就像麦夫鲁特那样,他们给城管送礼和免费食物,所以能够待在老地方。

那天,无论是麦夫鲁特,还是其他小贩,都没能要回被没收的小车和小桌。“大概都已经被拆毁了。”一个卖了多年土耳其披萨饼的小贩,说出了麦夫鲁特想都不愿想的可能性。

依据卫生原因制定的区政府条例,以及在通货膨胀中失去了任何意义的罚款,不足以震慑街头小贩,因此对于那些不听话的小贩,为了让他们长记性,区政府就拆毁他们被没收的售货器具,销毁他们兜售的不卫生食物。为此有时会发生争执、打斗甚至动刀,一些小贩还在区政府门前自焚、绝食,但这类事情不常发生。小贩们被没收的售货器具,只在选举前为了不丢失选票或通过私人关系,才会被归还。离开区政府时,卖土耳其披萨饼的老练小贩说,明天他就去买一个新盒子。

麦夫鲁特嫉恨那个不去找熟人、以现实主义态度立刻接受要不回盒子和货品的小贩。他没钱去买一辆新的三轮小车并在里面放上煤气罐。即便凑够了钱,他也不再相信卖饭的生意会有利润了。但不知为何他又想,如果能要回小车,他就可以继续以前的生活,就像怎么也不相信没从战场上回来的丈夫早已不在人世的不幸女人,他也怎么都无法接受白色小车已经被拆毁的可能性。恰恰相反,小车正在区政府的仓库、在用铁丝围起的一块混凝土空地上等待自己的幻觉,犹如一张照片,闪现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