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先生阁下 我遭遇了不公(第2/3页)

可是麦夫鲁特不明白,在一些黑暗的小巷里,野狗为什么对他不友好,甚至怀有敌意。它们在一个角落打瞌睡或者翻垃圾,可一听到麦夫鲁特的叫卖声和脚步声,就立刻直起身,犹如进入战斗阵势的一支军队的军人那样,彼此挨近,观察着麦夫鲁特,有时还号叫着露出尖牙。麦夫鲁特认为它们的这种神经质,和从未有钵扎小贩经过这里有关。

一天晚上,他想起儿时夜晚跟着爸爸一起卖钵扎惧怕野狗时,爸爸带他去过的教长家就在这些街区的某个地方,给他念经的教长家的地上铺着油毡布。爸爸像看医生那样带他去见了年迈的教长,这个老教长应该早已过世。麦夫鲁特听从了教长的忠告,尽管教长念经吹气时他害怕了,虽然现在也想不起来那个大胡子教长的家和街区在哪里,但在他的帮助下,儿时的自己摆脱了内心对野狗的恐惧。

尽管在这些旧街区里,人们会为钵扎的价钱讨价还价,问一些钵扎是否含酒精的无聊问题,还会用看一个可疑的怪物的眼神去看他,但麦夫鲁特明白,为了能够说服这里的人家更多地买钵扎,每周他应该匀出一两个夜晚专门去金角湾对岸的这些街区。

白色三轮车的幻影经常浮现在麦夫鲁特的眼前。他的小车比他在街上看见的其他小贩车更有型,也更有个性。他无法相信那小车已经被斧头无情地拆解了。也许他们把他的小车送给了另外一个和他一样让他们可怜和有后门的小贩。这个揩油的人兴许是一个里泽人,里泽人总互相保护。

那夜,没人买钵扎,也没人招呼他。城市的这些地方仿佛只是一个记忆:木屋、弥漫着取暖炉烟雾的小巷、残垣断壁。麦夫鲁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自己到底在哪里。

公寓楼三层的一扇窗打开了,窗口出现一个年轻男人。“卖钵扎的,卖钵扎的……你上来一下。”

到了楼上,他们请他进了单元房。脱鞋时,他感觉里面有一群人。房里亮着黄色的灯光,这很好。但又像国家机关:麦夫鲁特看见两张桌旁坐着六七个人。

他们正忙着写面前的字,但都表现出善意。他们扭头看了看麦夫鲁特,就像多数很久没见卖钵扎的人那样对他笑了笑。

“看见卖钵扎的兄弟,我们很高兴。”一个满头银发、面善的老者微笑着对麦夫鲁特说。

其他那些人像是他的学生,他们有礼貌、认真,但都是乐呵呵的。银发老者也和他的学生们坐在同一张桌旁。“我们七个人,”他说,“每人一杯。”

一个学生带麦夫鲁特去了厨房。麦夫鲁特仔细地倒出七杯钵扎。“有人不要肉桂粉和鹰嘴豆吗?”他冲着里面问道。

学生打开的冰箱里没有酒精饮料。麦夫鲁特也从中看出了这个家里没有女人和孩子。银发老者来到厨房,“我们该付你多少钱?”他问道,不等麦夫鲁特回答,他凝视着麦夫鲁特的眼睛说道,“卖钵扎的,你的声音很忧伤,触动了我们。”

“我遭遇了不公,”麦夫鲁特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倾诉愿望说道,“他们没收了我的卖饭小车,也许拆解了,也许送给了另外一个人。希什利区政府的一个里泽人公务员很无礼。但大晚上的别让我的烦恼来打扰您。”

“你说,你继续说。”银发老者说道。他用真诚的眼神告诉麦夫鲁特,“我为你感到伤心,我愿意倾听。”麦夫鲁特说,他那可怜的小车很悲哀,因为在城里落入了别人手中。他知道,即便不说没钱的烦恼,老者也会明白这一点。而其实他那比这更重要的烦恼则是,区府里的里泽人,那些重要人物(“讨喜的人。”银发老者嘲讽地说)对自己的鄙视和无礼。他们面对面坐在了厨房里的两把小椅子上。

“人是自然之树的最高果实。”认真听麦夫鲁特倾诉的银发老者说。他不像老教徒那样自言自语祈祷般地说话,而是既像一个老友那样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又像一个学者那样侃侃而谈。麦夫鲁特很受用。

“人是最高贵的生物。没有人能够毁灭你心里的珍宝。按照真主的旨意,你也会找到你的小车……但愿你会找到。”

麦夫鲁特既感到自豪,因为一个这么睿智、重要的人物愿意把时间留给自己,而让里面的学生等着,同时他又感到不安,因为他感觉这种关心也可能出于同情。

“先生,您的学生在等您呢,”他说,“我就不多占用您的时间了。”

“让他们等着。”银发老者说。他又说了几句触动麦夫鲁特灵魂的话:打不开的心结,用真主的意愿就能解开。所有的困难用它的力量就能克服。也许他还要说更多至理名言,但看见麦夫鲁特扭动身子惴惴不安的样子(麦夫鲁特立刻后悔自己做出这样神经质的动作),他站起身,把手伸进裤兜里。

“先生,我不能要您的钱。”

“不行,真主不会答应的,我也不会接受。”

在门口时,“你先走,不,你先走。”他们像绅士那样坚持给对方让路。“卖钵扎的,这次请你收下这钱。”老者说,“你下次来,我答应就不给你钱了。我们每周四晚上都在这里交谈。”

“愿真主保佑您!”麦夫鲁特边说边觉得这不是一个完全正确的回答。麦夫鲁特突发奇想地亲吻了一下容光焕发的老者那皱巴巴的大手。那只手上有很多大黑痣。

很晚回到家时,他意识到自己不能把这次偶遇告诉拉伊哈。随后的几天,他想告诉拉伊哈,老者的话一直盘旋在他的脑海里,因为老者的出现他才能够承受失去爱车的痛苦。但他克制了自己,因为拉伊哈可能说些嘲讽的话让他伤心。

麦夫鲁特一直在想他在银发老者家里见到的黄色灯光。他还看见了什么?墙上挂着漂亮的古老文字。麦夫鲁特还喜欢严肃地围坐在桌旁的学生们的彬彬有礼。

第二周,他在伊斯坦布尔的街道上,在夜晚卖钵扎时更多地看见了白色小车的幻影。有一次,在泰佩巴什的一条蜿蜒曲折的上坡路上,他发现一个里泽人正推着小车往坡上爬,他跟着跑了上去,还没到跟前,他就发现自己看错了:他的白色小车更加精巧,不像这辆那样粗糙和笨拙。

周四晚上,在法提赫后面,他喊着“钵—扎”经过恰尔相姆巴的老者家门前时,又被叫了上去。在简短的拜访中他得知:学生称呼银发老者为“老师”,来这里的其他人称呼他为“先生阁下”;学生们用芦秆笔、墨水瓶、墨水,像绘画那样在桌上用大大的字母写字;这些字母是书写《古兰经》的阿拉伯字母。房子里还有麦夫鲁特喜欢的其他一些古老、神圣的东西:一个老式的咖啡壶;墙上、桌上的写有类似字母和单词的书法牌匾;一个镶嵌贝壳的帽架;一个嘀嗒声可以超越所有轻声细语的大柜钟;镜框里的阿塔图尔克以及一些像他那样极其严肃、皱着眉头,但蓄着大胡子的重要人物的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