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吾 趁着出口还没被堵死(第3/5页)

“可是你留在了这里。”

“嗯。工资不高,工作倒很辛苦。不过我比较喜欢这里的生活。只有不好找男朋友是个问题。有机会也交交朋友,但很难碰到合适的。”

墙上的挂钟快指向十一点了。超过十一点旅馆关门,就回不去了。然而天吾却难以从那张坐着不舒服的情侣椅上起身。身体使不出力气。也许得怪椅子的形状,要不就是醉得比自以为的严重。他心不在焉地听着猫头鹰的叫声,感觉安达久美的头发痒酥酥地扎着脖颈,望着仿造的蒂凡尼台灯。

安达久美一面乐呵呵地哼着歌,一面准备哈希什。用安全剃刀像削木鱼花一样把黑色块状的大麻树脂薄薄地削下来,装进扁平的专用小型烟嘴里,带着认真的眼神擦火柴。独特的甜甜的烟雾飘散在房间里。安达久美先吸了烟嘴。大大地吸一口,让烟久久地停留在肺里,再缓缓吐出。然后用手势示意天吾依样而为。天吾接过烟嘴,照样做了一遍。让烟尽量长久地留在肺里,然后再缓缓吐出。

你一口我一口,吸了很长时间。其间两人都一言不发。隔壁的住户又打开了电视,搞笑节目的声音透过墙壁传来,比先前更大了些。演播厅里观众开心的笑声汹涌不绝,只有在播放广告时才会停止。

交互吸了大约五分钟,什么也没有发生。周遭的世界没有显示出任何变化。颜色也好形状也好,还是原来的样子。猫头鹰继续在杂木林中啼叫不已,安达久美的头发照旧扎得脖颈丝丝微痛。双人椅坐起来还是很不舒服。时钟的秒针按照同样的速度转动。电视里的人们还在为了某人说的笑话不断纵声大笑。是那种不论怎么笑都不可能幸福的笑。

“什么都没发生。”天吾说,“说不定对我无效。”

安达久美轻轻敲了两下天吾的膝盖。“没问题的,就是得要点时间。”

果然如安达久美所言,不久有反应了。仿佛秘密的开关打开了,耳边听见丁零一声,随后天吾的大脑里有种东西黏糊糊地晃荡,那就像盛着粥的饭碗倾斜时的感觉。是脑浆在晃荡,天吾想。这对他来说是首次的体验——感觉到脑浆作为一种物质而存在,体会到它的黏度。猫头鹰深邃的声音穿过耳朵钻进来,混入那粥里,融成一片,毫无间隙。

“我身子里有只猫头鹰。”天吾说。猫头鹰现在变成了他意识的一部分,密不可分的重要部分。

“猫头鹰是森林的守护神,无所不知,它会把夜的智慧传授给我们。”安达久美说。

然而该向何处,又是如何去寻求智慧呢?猫头鹰无处不在,又处处皆无。“我想不出该提什么问题。”天吾说。

安达久美握住天吾的手。“不必提问。只要自己走进森林里就行了。这样更简单。”

从墙那边传来电视节目的笑声。还响起掌声。大概是电视台的助手在摄像机拍不到的地方,对着观众举起写有“笑”和“拍手”等指示的牌子。天吾闭上眼,想象着森林。自己走进森林。黑暗的森林深处是小小人的领地。然而那里也有猫头鹰。猫头鹰无所不知,会将夜的智慧传授给我们。

就在这时,所有的声音忽然中断了。好像有人悄悄转到背后,用塞子堵住了天吾的双耳。有人在某处盖上一个盖子,而另一个人在别处打开一个盖子。出口与入口调换了。

回过神来,天吾在小学教室里。

窗户大开,孩子们的声音从操场飞进来。仿佛想起来了似的,风儿吹拂,白色的窗帘随之飘舞。身旁是青豆,紧握着他的手。一如既往的风景——然而又有所不同。映入眼帘的一切都鲜明得几乎辨认不出了,鲜明得要冒泡。物体的姿态、形状,连细微之处都历历在目,清晰可见伸手可及。而初冬午后的气味大胆地直刺鼻孔,仿佛此前一直覆盖其上的罩子被猛然掀开一般。是真正的气味。是心静之后一个季节的气味。和黑板擦的气味、清扫用的清洗剂的气味、校园一角的焚烧炉燃烧落叶的气味混为一体,密不可分。将这气味深深地吸入肺里,便会生出感觉,仿佛心灵被拓展得既广又深。身体的结构在无声无息之中被重新改编,心跳不再单单是心跳了。

在极短的一瞬间,时间的门扉向着内侧推开。古老的光与簇新的光合而为一。古老的空气与簇新的空气合而为一。就是光和空气!天吾心想。这一来,一切都迎刃而解了。差不多是一切。这气味为什么一直没有想起来呢?分明是如此简单的事情。分明是如此真实不变的世界。

“我好想见你。”天吾对青豆说。这声音遥远,生涩。然而不容置疑是天吾的声音。

“我也好想见你。”少女说。这又像安达久美的声音。现实与想象的边界消失了。他试图看清边界时,饭碗便倾斜了,脑浆黏糊糊地晃荡。

天吾说:“我应该早一点开始寻找你,但我没做到。”

“现在开始也不晚。你能找到我。”少女说。

“怎么做才能找到你呢?”

没有回答。回答无法转化为语言。

“但是我能找到你。”天吾说。

少女说:“因为你被我发现了呀。”

“你发现了我?”

“快找到我。”少女说,“趁着还有时间。”

白色的窗帘仿佛奔逃不及的亡灵,无声地飘然飞舞。这是天吾最后看见的光景。

醒过来,天吾躺在狭窄的床上。灯光熄灭,街灯的光芒从窗帘的缝隙中射进来,幽幽地照着房间。他穿着T恤和平角短裤。安达久美只穿了一件带笑脸图案的长袖T恤。下摆很长的T恤下面,她没穿内衣。柔软的乳房抵着他的手臂。天吾的脑子里,猫头鹰还在继续啼鸣。现在,连杂木林也在他的身体里。他把夜晚的杂木林一起收纳进了体内。

虽然和这位年轻护士一起躺在床上,天吾却没有感觉到性欲。安达久美看上去似乎也没有感觉。她伸手搂着天吾,只管哧哧地笑。是什么东西那么可笑,天吾不得而知。说不定是有人在某处举起了一块写着“笑”的牌子。

现在究竟几点了?抬脸想看看时钟,但哪里都没有。安达久美忽然不笑了,用双臂搂住天吾的脖子。

“我重获新生了。”安达久美那温暖的气息吹到了耳廓上。

“你重获新生了。”天吾说。

“因为我死过一次。”

“你死过一次。”天吾重复道。

“在下着冷雨的夜里。”她说。

“你为什么死呢?”

“是为了这样重获新生。”

“你重获新生。”天吾说。

“或多或少。”她非常平静地低语,“以种种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