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天吾 世界的规则开始松弛(第2/4页)

天吾深呼吸,降低了音调。

“夏天,你神志还清醒。意识虽然已经变得混浊,但还在作为意识发挥功能。那时就在这个房间里,我和一个女孩重逢了。你被送到检查室之后,她来到了这里。那大概是她的分身之类吧。这次我在这个小镇待这么长时间,是想着也许能再遇见她。我来的真正原因就是这个。”

天吾长叹一声,手掌在膝盖上合拢。

“但是她没有出现。把她运到这里来的,是一种叫空气蛹的东西,那是装着她的容器。解释起来话就长了。空气蛹是个想象的产物,是虚构的,但现在它已经不再是虚构的东西了。到哪里为止是现实世界,从哪里开始是想象的产物,界线变得模糊不清。天上浮着两个月亮。这也是从虚构的世界带过来的。”

天吾望着父亲的脸。他能跟得上我的话吗?

“顺着这个思路推下去的话,就算你把意识从肉体剥离,转移到别的世界,在那里自由自在地行动,也不算奇怪。说起来,在我们的周围,世界的规则开始松弛。像刚才说的,我有一点奇妙的感应:你会不会真的在这么做?比如说到我在高圆寺的家去敲门。你心里明白吧?自称NHK收款员拼命敲门,在走廊里大嚷大叫,高声恫吓。就像从前我们在市川收款时常干的那样。”

他觉得屋里的气压似乎发生了一点变化。窗户大开,却没有堪称声音的东西传进来,只有麻雀像忽然想起来一般偶尔叫两声。

“东京我的家里,现在住着一个女孩。并不是恋人,而是因为一些情况暂时躲在我家避难。她在电话里告诉我,几天前来过一个NHK的收款员,那人一面敲门一面说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这和爸爸你从前的做法惊人地相似。她听到的说辞,和我记得的一模一样。那是我尽量想忘得一干二净的话。我想,那个收款员会不会就是你。是我弄错了吗?”

天吾沉默了大概三十秒。然而父亲连一根睫毛都没动。

“我只有一个要求:请你不要再去敲门了。我家里没有电视。而且我们一起去收收视费的日子早在许久以前就结束了。这是我们说好的,当着老师的面——尽管我想不起她的名字了,是我的班主任,戴眼镜的小个子女老师。这件事你还记得吧?所以请你不要再敲门了。不只是我家,不管是谁家,请你都不要再敲了。你已经不再是NHK的收款员,没有权利再做这种事吓唬别人。”

天吾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前眺望风景。一个身穿厚毛衣拄着拐杖的老人从防风林前走过。大概是在散步。白发,高个子,身姿端正,然而步态蹒跚。望上去仿佛忘却了怎样走路,在一边努力回忆一边一步步往前迈。天吾看了一会儿这情景。老人耗费很长时间穿过庭院,转过楼房拐角,消失了,好像直到最后也没想起来怎样走路。天吾扭头望着父亲。

“我不是在责备你。你有权利让意识到愿意去的地方去,那是你的人生,是你的意识。有些事情,你认为是正确的,大概就会付诸行动。也许我没有权利一一插嘴干涉。不过你已经不是NHK的收款员了,所以不能再冒充。这样做,对你没有任何帮助。”

天吾在窗台上坐下,在狭小病房的空间中寻找话语。

“我不了解你的人生是什么样子,不了解其中有怎样的喜怒哀乐。不过就算有不能让你满足的地方,你也不应该跑到别人家门口寻求满足。哪怕那里是你最习惯的地方,那样做是你最拿手的事。”

天吾默默地凝望父亲的脸。

“请你不要再敲别人家的门了。我对爸爸你只有这么一个要求。现在我得走了。我每天来到这里,对着昏迷不醒的你说话,读书给你听。而且我们至少在某些地方达成了和解。这是实际发生在这个现实世界的事。也许不能让你满足,不过你最好还是再次回到这里。因为这里才是你的归属之地。”

天吾拿起挎包,挎在肩头。“我走了。”

父亲一言不发,身体纹丝不动,双眼紧闭。一如平素。然而似乎有正在思索的迹象。天吾屏气凝神,专注地观察那迹象。他觉得父亲也许会猛然睁开眼睛,抬起身来。然而,没有发生这样的事。

像蜘蛛那样手腿细长的护士还坐在问询处,胸前挂个写着“玉木”的塑料名牌。

“我现在回东京。”天吾对玉木护士说。

“您在这里期间,您父亲没能苏醒过来,真是遗憾。”她像安慰似的说,“不过您陪了这么长时间,他一定很高兴。”

天吾想不出该怎样回答才好。“请你代我问候其他几位护士。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最终连戴眼镜的田村护士也没见到。也没见到将圆珠笔插在头发里、乳房硕大的大村护士。有点寂寞。她们是优秀的护士,对天吾也很亲切。然而不见面也许更好。因为他毕竟是试图孤身一人逃离猫城。

列车驶出千仓站时,他想起了在安达久美家里度过的一夜。回想起来,那其实就是昨夜。花哨的蒂凡尼台灯和坐着不舒服的情侣椅,从隔壁传来的电视搞笑节目,杂木林中猫头鹰的叫声,哈希什的烟雾,笑脸图案T恤,紧贴着腿的浓密阴毛。这些连一天都没有过去,却像是非常遥远的往事了。意识的远近感难以把握。如同摇摆不定的天平,这件事的核心最后也没能在一处稳定下来。

天吾陡然感到一阵不安,环视四周。这是真正的现实吗?会不会是我跑到另一个现实里来了?他向身旁的乘客打听,确认这是开往馆山的列车。不要紧,没弄错。在馆山可以换乘开往东京的特快。他正在逃离猫城。

换乘列车,在座位上坐定后,睡意像期待已久似的袭来。像一脚踏空,坠入无底深渊一般的深沉睡眠。眼睑自然地合上,下一瞬间意识便消失无踪。醒来时,列车已驶过幕张。车里不怎么热,腋下和背后却出了一层汗,口中生出讨厌的气味。在父亲的病房里吸入的那种混浊空气般的气味。他从口袋里拿出口香糖,放进嘴里。

天吾想,大概再也不会去那个小镇了。至少在父亲在世期间。当然,能以百分之百的自信断言的事,这个世界上一件也没有。然而在那个海滨小镇,自己已经没有能做的事情了。

回到家,深绘里不在。他敲了三下门,停一停又敲两下,然后打开门锁。房间内寂静无声,整洁得令人愕然。所有的餐具都收在餐具橱里,餐桌和写字台上收拾得整整齐齐,垃圾箱也已清空,还有用过吸尘器的痕迹。床铺好了,到处乱扔的书籍和唱片也不见了。洗净晾干的衣物整齐地叠好放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