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天吾 脑中某个场所(第3/6页)

“两点半,在律师来之前,一家叫善光社的殡仪公司的人过来。”田村护士说,“请把一份火葬许可证复印件交给那个人。剩下的事都由善光社办理。你父亲生前已经同他们谈妥了步骤,所需的费用也都存在那里。你不必特意做任何事。当然是说,如果天吾君你没有意见的话。”

没有意见,天吾回答。

父亲几乎没有留下任何身边的物品,只有几件旧衣服、几本书。

“想不想要一样纪念品?说是这么说,其实只有一台带闹钟的收音机,一只旧的全自动手表,一副老花镜,就这么几件东西。”田村护士问道。

我什么都不要,你们随意处理好了,天吾答道。

正好两点半,穿黑色西服的殡仪公司的人,迈着静静的脚步走进来。一个五十岁出头身材瘦削的男人。十根手指长长的,眼睛很大,鼻侧有一个干干的黑疣。似乎在阳光下待的时间太久,浑身上下甚至连耳朵尖都晒得黝黑。不知是什么缘故,天吾从未见过肥胖的殡仪公司员工。这位男子向天吾说明了葬礼的大致程序。用词非常客气,语速很慢。他仿佛在暗示:这次的事完全不必着急。

“令尊生前表示,希望尽量办一个简朴的葬礼。他说,只要放进能用的简单棺木里,直接送去火葬就行,祭坛、仪式、念经、法号、献花、致词之类的东西一律免了。就连坟墓也不要,把遗骨放在附近随便哪家公共设施里就行。所以,如果您没有异议的话……”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仿佛倾诉一般看着天吾。

“如果家父希望这样,我当然没有异议。”天吾直直地望着那双眼睛说。

那个男人点点头,微微垂下眼睛。“那样的话,今天就算是守灵,遗体在敝公司安置一夜。因此,现在请允许我们将遗体运回公司。明天下午一点,在近处的火葬场举行火葬,您看是否可以?”

“我没有意见。”

“举行火葬仪式时您在场吗?”

“我在。”天吾答道。

“也有人不愿意在场,这方面您完全自由。”

“我到场。”天吾回答。

“那很好。”对方似乎稍稍松了一口气,说,“说起这个来实在不好意思,这和令尊生前我给他看过的东西,在内容上一模一样。如果您能同意……”

男人说着,长长的手指如昆虫的脚一般蠕动,从文件夹中取出账目单,递到天吾手中。即便是对葬仪之类一无所知的天吾,也看得出这是相当廉价的葬礼。天吾当然没有异议。他借了圆珠笔,在那份文件上签了字。

律师在离三点还有一点时间时到来,和殡仪公司的人在天吾面前闲聊了一会儿。那是专家之间展开的语句简短的对话。天吾不太明白他们在谈什么。两人以前似乎就是熟人。一座小镇。大家一定都彼此熟识。

紧贴着太平间有个不起眼的后门,殡仪公司的面包车就停在外边。除了驾驶座,窗玻璃全部涂成黑色,漆黑的车身上没有任何文字和标志。瘦削的殡仪公司男子和兼任助手的白发司机将天吾的父亲搬到轮床上,推到汽车旁。面包车式样特殊,车顶高上去一截,可以用轨道将床装进车厢。后面的两扇车门发出事务性的响声,关上了。那男子向着天吾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然后面包车开走了。天吾和律师以及田村护士、大村护士四人,对着那辆黑丰田车的后门合掌致意。

律师和天吾在食堂一隅对坐着谈话。律师四十五岁上下,与殡仪公司的人对比鲜明,胖得滚圆,快要没有下巴了。分明是冬天,额头上却薄薄地浮出一层汗。如果是夏天一定惨不忍睹。灰色毛料西装发出刺鼻的防虫剂气味。额头狭窄,上方的头发乌黑,密得过分。肥胖的身躯与茂密的头发很不相配。眼睑沉重地膨起,眼睛很细,不过仔细看去,能看见深处浮着亲切的光芒。

“令尊把遗嘱交给了我保管。说是遗嘱,其实也没那么夸张。和推理小说里出现的遗嘱完全不同。”律师说着,假咳了一声,“相比之下更接近于便条。对,先由我简单地口头说明大致内容。遗嘱中首先指示了自己的葬礼程序。关于内容,我想刚才在这里的善光社的先生已经说明了吧?”

“我已经听过说明了。是个简朴的葬礼。”

“很好。”律师说,“那正是令尊的希望。一切都尽量简朴地收场。葬礼费用从存款中拨出,医疗费用等也用令尊住进这处设施时一次付清的保证金支付。不给您增添任何金钱上的负担。”

“不欠任何人的情,是吗?”

“正是。一切都在事前支付完毕。另外,千仓镇邮局里令尊的账户还有余款,将由身为儿子的您继承。需要办理户名变更手续。那时需要令尊的户籍注销证明、您自己的户籍页以及印鉴证明。请带好这些直接前往千仓镇邮局,必须由您亲笔填写相关文书。这些手续相当费时间。您也知道,日本的银行呀邮局呀对公文格式实在挑剔。”

律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很大的白手帕,擦拭额头的汗水。

“关于财产继承问题,我要转告您的就是这些。虽说是财产,但除了这笔邮政储蓄,生命保险、股票、房产、宝石、书画古董之类一样也没有。非常明白易懂,或者说,非常省事。”

天吾默默点头。这完全是父亲的做派。但要继承父亲的储蓄存折令天吾感觉郁闷。那心情就像要接过几块摞在一起的又重又湿的毛毯。如有可能,他不想接受这种东西。但面对这位头发浓密像个老好人的胖律师,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

“另外,令尊还把一个信封交给了我保管。今天我带来了,想交还给你。”

那只鼓鼓的茶色大信封用胶带封得严严实实。胖律师把它从黑色文件包中取出来,放在桌子上。

“这是川奈先生刚住进来,我跟他面谈时,他交给我保管的。那时候川奈先生,呃,神志还十分清醒。当然不时也会出现混乱,不过生活上大致没什么困难。他告诉我,如果他去世,就把这个信封交给法定继承人。”

法定继承人?”天吾有些吃惊,说。

“对,法定继承人。令尊没有提到具体的人名。但说到法定继承人,具体地看就只有天吾先生您了。”

“据我所知,应该是这样。”

“那么,这个,”说着,律师指着桌子上的信封,“就该交给您了。能否请您在收条上签个名?”

天吾在文件上签了名。放在桌子上的茶色事务信封,望上去过于缺乏个性,充满事务性。正反面都没有写字。

“我想问一下。”天吾对律师说,“家父当时对我的名字,也就是川奈天吾,连一次都没有提到吗?也没提‘儿子’这样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