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谁杀了大不里士的贤姆士?(第2/5页)

几世纪以来,无数的学者把各式各样的解释加在这三段看似难以理解的关系上,目的是要让它们变得可理解——替每位继承人虚构不存在的美德,甚至有些人还替他们捏造家族系谱,宣称他们是穆罕默德或阿里的后代。在耶拉眼中,这些讨论全都失去了方向,重点该摆在鲁米最切实的感召力。某个周日下午,碰巧是科尼亚一年一度的纪念日,耶拉撰文详细说明反应在鲁米诗文中的这种感召力。二十二年后卡利普重读此文,又再一次感觉到周遭的物品变了,小时候,这篇文章就像所有的宗教作品,让他觉得无聊透顶,他只记得作品刊登时,正好那年特别发行一系列鲁米的邮票(十五库鲁的邮票是淡粉红色,三十库鲁的是勿忘草蓝,而如梦最想要的珍贵的六十库鲁邮票则是开心果绿)。

依照耶拉的看法——评论家们也曾千百次地在他们书中最显眼的位置阐明这项事实——的确,当鲁米初次遇到流浪托钵僧大不里士的贤姆士时,他不仅得到了领悟,也深受其影响。然而原因并不是一般所揣度的,认为在大不里士的贤姆士提出那个深奥的问题而引发两人之间一场著名的“对话”之后,鲁米凭直觉得知此人是位先知。两人的交谈其实平凡无奇,内容不过是基于某个普通的“美德寓言”,这类语录在清真寺庭院里所贩卖的苏菲派书本中俯拾皆是。假使鲁米真如他所言,受到了启发,那么也绝对不是因为如此平庸的寓言。顶多,他只是假装受到了震撼。

而他表现的确实就是这样。似乎他在贤姆士身上遇见了一个深沉的人物、一个有力的灵魂。耶拉认为,当时三十多岁的鲁米,在那一个下雨天真正需要的,便是邂逅像这样的一个“灵魂伴侣”,一个他可以从其脸上看见自己倒影的人。因此,看见贤姆士的剎那,他说服自己,这就是他寻觅的那个人,接下来很自然地,无须花费太多力气他便让这位贤姆士相信,真正崇高的人其实是贤姆士自己。1244年10月23日的偶遇之后,他们把自己关进神学院一间密室里,整整六个月没有再出来。至于这六个月来,神学院的密室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尽管关于这个“世俗的”问题,梅列维教派的成员只有轻描淡写,但耶拉却在文中加以铺陈,同时小心不过分激怒读者,并就此引出他真正的主题。

终其一生,鲁米不断在寻找“另一个人”,能够感动和点燃他;他在寻找一面镜子,能够反映出自己的脸孔和灵魂。所以,就如同阅读鲁米的所有作品一样,若想要理解他们在密室里的谈话和作为,必须视这些行为、话语、声音出自多人冒充一人,或者反过来,出自一人扮演着多人的角色。置身于13世纪安纳托利亚小镇的封闭环境中,忍受着顽固信徒的热忱崇拜(他就是摆脱不掉他们),诗人惟有凭借多重身份,借助他总是藏在衣柜里的变装道具,才可能在适当的时机稍作舒解。耶拉从自己另一篇文章中引了一段话,来强调这种改变形象的渴望:“就好像某些国家的君主,受不了身旁一堆谄媚、残酷、愚蠢的人,会在衣柜里藏一套农夫的衣服,偶尔换上它到街上透透气。”

这篇文章刊登后,如卡利普所料,耶拉从宗教信仰最虔诚的读者那里收到了辱骂和死亡恐吓,以及死硬派共和党员的奉承信件。虽然报社主管要求耶拉别再碰这个题材,但一个月过后,耶拉又旧话重提。

新的文章中,耶拉首先重述每一位梅列维教徒都知道的基本事实:其他的信徒嫉妒这位可疑的流浪托钵僧竟得到鲁米的宠幸,因此向贤姆士施压,恐吓要取他性命。接着,1246年2月15日一个白雪纷飞的冬日(卡利普很感激耶拉对于精确纪年的执著,不像学校的历史课本里充满了错误的年代),贤姆士从科尼亚消失了。失去挚友、失去另一个自己的鲁米,抑制不住悲伤,直到他从一封信中得知贤姆士身在大马士革,他立刻召回他的“挚爱”(耶拉刻意把这个词放在引号里,以免进一步引起读者的猜疑),并把自己的一位养女许配给他。虽然如此,嫉妒的漩涡很快再度包围住贤姆士,直到“1247年12月的第五天,某个星期四,他遭遇突袭被人乱刀砍死”。犯案的暴徒包括了鲁米的儿子亚拉丁。当天夜里,冰冷的大雨滂沱,他的尸体被抛入一口井中,就在鲁米住处的隔壁。

接下来的几行句子描写贤姆士被弃尸的那口井,卡利普读着,觉得一点也不陌生。耶拉的叙述,关于那口井、井底的尸体、尸体的孤独和悲伤,不仅使卡利普战栗,他甚至觉得自己亲眼看见了七百年前的井与尸体、周围的石墙,以及呼罗珊风格的粉刷。他把这篇文章反复读了几遍,又随手拿起几篇文章浏览,然后才想到,那段文字很像一篇描写大楼通风井如同黑洞的专栏,耶拉不但一字不漏地照抄某些句子,还刻意保持两篇文章的风格一致。

于是卡利普便以这种全新的观点,继续阅读堆在桌上的文件,他花了很多力气研究细节——倘若他先读到耶拉探讨胡儒非教派的文章,想必就会因为太过投入而忽略掉这些小地方。此时他才明白,为什么阅读耶拉的文章会改变周围的物品;为什么原本弥漫在那些桌子、旧窗帘、随处可见的烟灰缸、椅子、暖气炉上的剪刀和其他个人用品之间的祥和宁静的氛围,如今消失无踪。

谈到鲁米时,耶拉仿佛在谈论自己;利用乍看之下并不明显,但很巧妙的文字置换,他把自己放进鲁米的角色。卡利普慢慢才肯定这样的置换,因为他注意到耶拉在谈论自己和讲述鲁米的“历史”文章中,都运用了同样的句子、段落甚至同样的忧伤语调。这场诡谲的游戏令人惊骇之处,在于他拿来佐证的事实,都曾出现在他的私人日记、未发表的草稿、关于历史的闲谈、以另一位梅列维诗人(谢伊·加里波,《美与爱》的作者)为主题所写的评论、梦境释义、伊斯坦布尔回忆记事,以及他自己许许多多其他专栏中。

在他的“信不信由你”专栏里,耶拉提过无数则君王以为自己是别人的故事,比如中国皇帝为了假扮成别人,放火烧掉自己的宫殿,或是苏丹由于微服出游成瘾,连续好几天弃宫中事务于不顾。在一篇像是追忆往事的随笔中,卡利普读到,某个单调乏味的夏日里,耶拉以为自己分别是德国数学家莱布尼兹、著名的大富豪谢福得先生、穆罕默德、一个报业大亨、法国讽刺作家法朗士、一个成功的大厨、一个布道广受欢迎的阿訇、鲁宾逊、巴尔扎克,以及另外六个名字被划掉的人物——耶拉之所以划掉这六个名字,想必是因为觉得难堪。他瞥了一眼仿照鲁米纪念邮票及海报所绘的讽刺漫画,发现上面被人笨拙地画了一个小方块,里头刻上“耶拉·鲁米”的字样。另一方面,有一篇未发表的专栏,第一句就开门见山说:“鲁米的《玛斯那维》,被视为他最伟大的作品,但其实从头到尾都是剽窃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