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3页)

“对,对,我们明白,可是你不要以为将一位哈里发打翻在地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你要四个上尉吗?我们保正在一个上午之内向你提供四名异教徒上尉军官。你看,为一个军级将军给四个上尉,你父亲只是旅级将军。”“我将找到伊索阿雷,把他开膛剖腹!他,我只要他!”“你将被拘捕,而不是上战场,你当心点!开口说话之前要先动动脑筋!如果我们阻止你与伊索阿雷交锋,也是有理的比如,假设我们的皇帝正在与伊索阿雷进行谈判……”军官中有一位一直埋首于纸堆里,这时欢欣地抬起头来:“全都解决了!全都解决了!没必要再干什么了!什么报复,不必了!前天,乌利维耶里以为他的两位叔父在战斗中牺牲了,他替他们讨还了血债!而那两位只是醉倒在一张桌子底下!我们在这里发现了多余的两起替叔父复仇事件,好麻烦的事情。现在所有的这些个事情都可以安排停当:我们将一次替叔父雪恨的报复行为折算为半件替父亲复仇的事情,这样如果我们还欠一件代父报仇的话,就算已经完成了。”“啊,我的父亲!”朗巴尔多几乎晕倒。“你怎么啦?”起床号吹响了。沐浴在晨光中的营地里兵士们熙熙攘攘。朗巴尔多不想把自己与这些逐渐排成小队、组成连队方阵的人混为一体,他只觉得,那些铁器的碰撞仿佛是昆虫的鞘翅在扇动,从干燥的空壳里发出响声。许多武士腰带以上套着头盔与胸甲,腰部以下和胯部以下露着穿裤子和袜子的腿,因为要待坐上马鞍之后才套腹甲、护腿和护膝。铁胸甲下面的两条腿显得更细,就像蟋蟀的腿;他们说话时晃动没有眼睛的圆脑袋的模样,还有他们伸曲覆盖着一节节臂甲与掌甲的胳臂的动作,都像蟋蟀或蚂蚁;因而他们的一切忙碌操劳都像是昆虫在糊里糊涂地团团转。朗巴尔多的眼睛在他们之中搜寻着一件东西:阿季卢尔福的白色铠甲。他希望与之重逢,因为也许它的出现能使军队中除它之外的其余部分显得更加实在,或者是因为他所遇见的最坚强的表现偏偏属于那位不存在的骑士。

他在一棵松树下发现了他要找的骑士。只见他坐在地上,将落地的松球排成一个规则的图形,一个等边三角形。在这黎明时分,阿季卢尔福总是需要进行一番精确性的练习:计算,把什么东西排列成几何图形,解数学题。这是物体挣脱在夜里一直紧迫不舍的黑暗的包围,逐渐恢复本色的时刻,然而,这时它们仅仅露出模糊的轮廓,光明刚从它们的头上掠过,几乎只给它们加上了一道晕圈。这是世界的存在尚不确实的时刻。而阿季卢尔福,他,总是需要感觉到面对的东西像一大堵墙那样实在,他的意志力可与之抗衡,只有这样,他才能保持一种肯定的自我意识。相反,如果周围的世界显得不确实,显得模糊不清,他会感到自己沉沦于这柔和的半明半暗之中,无力在空虚里产生出清晰的思想、果敢的决断、执着的追求。他感到很痛苦,这是他发生眩晕的时候,他往往要竭尽全力才能使自己不致消散。每逢此时,他就开始计数,数树叶、石头、长矛、松果、他眼前的任何东西。或者把它们排成队,用它们组成方形或金字塔形的图案。从事这些专注的活动,可以使他镇痛祛病,安神醒脑,消愁解闷,恢复平素的敏捷思维和庄重的仪态。

朗巴尔多看见他时,他正在这样做。他迅速准确地将松球摆成三角形,然后沿三角形的每条边摆出四边形,不厌其烦地清点组成矩形的松球的数目,并与组成任意四边形的松球数目相比较。朗巴尔多看出这只不过是一种习惯行为,他在以一种习以为常的方式摆弄着,而在这一行为之下掩盖着的是什么呢?当他想到超过这种游戏规则之外的东西时,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恐惧……那么,难道他要报杀父之仇的愿望、渴望参战、渴望成为查理大帝的卫士的愿望,也都只不过是像阿季卢尔福骑士摆弄松球一样,是不甘寂寞、难耐空虚的一种平庸的表现吗’在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的困扰之下,年轻的朗巴尔多扑倒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搁到了他的头发上,是一只手,一只铁手,但是很轻。原来是阿季卢尔福跪在他身旁:“小伙子,出什么事情啦?你为什么哭呀?”

别人身上出现的或是惊慌、或是失望、或是愤怒的情态都能使阿季卢尔福立刻变得心平气静,产生出良好的安全感。他意识到自己可以免受存在着的人们所遭受的惊恐和忧愁,便摆出一副保护者的优越姿态。

“很抱歉,”朗巴尔多说,“也许是太疲倦了。我一整夜没有合眼,现在我觉得心烦意乱。如果能打一会儿盹也好……可是已经天亮了。而您,也早醒了,您是怎么啦?”

“如果我打瞌睡,哪怕只是一瞬间,我就会神智消散,失去我自己。因此,我必须清醒地度过白天和黑夜里的每一分每一秒。”

“那一定很难熬……”

“不。”那声音又变得干涩、严厉起来。

“您从不脱下身上的铠甲吗?”

他又讷讷地说不出口了:“我没有身体。脱和穿对我没有意义。”

朗巴尔多抬起头来,直愣愣地从他的面罩的缝隙向里面打量,仿佛要在这黑洞洞之中找到闪亮的目光。

“这是怎么回事呢?””不这样,又该怎么样呢?”

白色铠甲的铁手还放在青年的头上。朗巴尔多只感觉到它像一件物品搁在头上,没有感觉到丝毫人的接触所特有的抚慰的或恼入的热力,同时觉察出仿佛有一股执拗的劲儿压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