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这个故事发生的时代,世事尚为混乱。名不副实的事情并不罕见,名字、思想、形式和制度莫不如此。而另一方面,在这个世界上又充斥着许多既无名称又无特征的东西、现象和人。生存的自觉意识、顽强追求个人影响以及同一切现存事物相抵触的思想在那个时代还没有普遍流行开来,由于许多人无所事事——因为贫穷或无知,或者因为他们很知足——因此相当一部分的意志消散在空气里。那么,也可能在某一处这种稀薄的意志和自我意识浓缩,凝结成块,就像微小的水珠汇聚成一片片云雾那样。这种块状物,出于偶然或者出于自愿,遇上一个空缺的名字和姓氏,在当时虚位以待的姓氏宗族经常可见,遇上一个军衔,遇上一项责任明确的职务,而且——特别是——遇上一副空的铠甲,因为没有铠甲,一个存在着的人随着光阴流逝也有消失的危险,我们想得到一个不存在的人将如何……阿季卢尔福就这样出现了,并且开始追求功名。

讲述这个故事的我是修女苔奥朵拉,圣科隆巴诺修会会员。我在修道院里写作,从故纸堆里,从在会客室听到的闲谈中,从有过亲身经历的人们的珍贵回忆中,撷取素材。我们当修女的人,同士兵们谈话的机会是很少的,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我就尽量施展想像力,否则我怎么办呢?我不是对这个故事的全部细枝末节都了解很清楚,对此您应当加以原谅。我们都是一些乡下姑娘,虽然是贵族出身,也是在偏僻的古堡里长大,后来人修道院的。除了宗教礼仪,三日祈祷,九日祈祷,收庄稼,摘葡萄,鞭打奴仆,乱伦,放火,绞刑,兵匪,抢掠,强xx,瘟疫之外,我们其他什么也不曾见识过。一个可怜的修女对世事能有多少了解呢?因此,我很吃力地写着这个故事,写作是我苦行苦修的方式。现在只有上帝知道我将怎样向您叙述战争,幸蒙上帝保佑,我总是同战争离得远远的,只见过四五次在我们城堡下面的平原上发生的野外冲突。就是在那几次开战时,我们几个女孩子也只是站在城墙上几口烧滚沥青的大锅之间,从垛口里往外张望(后来多少具未经掩埋的死尸在草地上发出熏天臭气!第二年的夏天去草地游戏时,竟在一大群胡蜂乱飞的地方又看见了尸体!),我说过了,关于战争,我真是一无所知。

朗巴尔多对它也是毫不了解。在他的青春岁月里,他一心所想的不是别的,是接受战争的洗礼。现在他骑着马站在队伍里,等待着进攻的号令,而他心里是什么特殊的滋味也还没有体会到。他身上负载的东西太多了:带护肩的网眼铁披风,与护颈、护肩和护兜连在一起的胸甲,只能从里往外看的雀嘴头盔,铠甲外表的装饰物,一块比他本人还高的盾牌,一支挥动起来就要戳着同伴的头的长矛,他身下是一匹被铁马披严实包住、使人不见其真面貌的战马。

他那誓以哈里发伊索阿雷的鲜血来报杀父之仇的热望几乎冷落下来了。人们早已对他讲清楚了,他们按照事先写好的几张纸片念给他听:“当军号吹响时,你策马笔直驱人敌营,矛头所向定可刺中目标。伊索阿雷作战时总是处于敌队形中的该位置之上。如果你不跑错,肯定与他遭遇,除非敌军全部溃散,此类事情在刚交锋时不会发生。当然,总会出现小的偏差,但如果不是你刺中他,就一定会有你身边的战友上前将他击毙。”在朗巴尔多看来,如果事情仅是如此而已,那他也就不把它看得那么重了。

咳嗽声成了战争开始的标志。他看见前面一阵黄色烟尘滚滚而来,另一阵尘土从脚下升起,原来基督徒们的马也腾身迎上前去。朗巴尔多开始咳嗽,整支帝国的军队都这样闷在铁甲里咳嗽着,催马跃向异教徒们的那堆烟尘,渐渐地已经听得见回教徒们的咳嗽声了。两团尘土连成漫天一大片。整个平原上咳嗽声和长矛刺杀声震耳欲聋。

刚交锋时刺中对手不如把对手撂下马容易,因为有长矛被盾牌折断的危险,而且由于惯性作用,你也有顺势向前摔个嘴啃地的危险。最好是趁对方跃马转身之际,朝他的后脊骨与臀部之间刺过去,准中!你可能扎不准,因为矛头向下时容易碰上障碍,甚至扎进地里,变成一张弓,把你像一颗肉弹似的从马上弹下来。因此,前锋们的冲突往往变成一片武士们撑着长矛在空中翻飞的景象。向侧面移动是困难的,由于手持长矛稍一转动,扎不着敌人,却非戳着战友的肋骨不可,于是很快就成了一场不分敌我的混战。这时敢死队的勇士们挺身而出,高擎出鞘的宝剑,骑马冲进人群,一阵奋力挥砍,熟练地在混战中开辟出一条清楚的阵线。

最后形成双方的敢死队的勇士们一一对峙的局面。他们开始成对地决斗,而地面上已经遍布尸体与盔甲,他们行动艰难,在双方无相互法接近的地方,他们就恣意地互相谩骂起来。辱骂的程度与多少是至关重要的,因为这种侮辱分为致命的、血腥的、不能容忍的、中等的或轻微的不同等级,根据级别要求各种不同的赔偿,或者是将深仇大恨传给子孙后代。因此,互相听懂就成了最要紧的事情,这在摩尔人与基督徒之间是一件难事,而且在摩尔人彼此之间和基督徒内部又操着各种不同的语言。如果有人骂你一句难听的话,怎么办呢?你活该受着并且终生蒙此羞辱。因此战斗进行到这个阶段时,通译们就上场了,这是一支轻骑队,他们携轻便武器,骑几乘驽马,在两支军队的旁边蹈鞑,听到从人们口中飞出的污秽言语,立即译成对方的语言。

“臭狗屎!”

“虫子屎!”

“大粪!臭屎!奴隶!猪!婊子养的!”

双方早已达成默契不杀这些通译。加之他们可以溜得很快,在这场混乱之中杀死一个身负重甲、骑一匹由于脚掌上绑护甲而只能勉强迈动蹄子的高头大马的军人已属不易,我们可以想像得到,谁能奈何这些啄木鸟呢?大家知道,即使战争是屠宰场,也总有人活下来。何况他们仗着会用两种语言骂“婊子养的”,便捞到了这样有点冒险的便宜。在战场上,手脚麻利的人总是能捞到不少外快,掌握好在适当的时机去收捡地上的东西,收获尤其大,那就得在大批的步兵冲进来之前,他们总是将所到之处掳掠一空。

在捡东西时,步兵位置低,更为方便,但是骑兵舒舒服服地坐在马背上只消伸出手中的刀剑轻轻地一挑,就把东西弄到手的本事也令步兵们惊叹不已。说捡东西并不是说从死人身上往下剥,因为扒光死尸是一项需要专门技术的活,而是指捡那些掉在地上的东西。由于有人和马全副披挂上阵的习惯,双方刚交锋就会有许多东西松散开来,纷纷坠落于地。这时谁还有心思打仗呢?捡东西便成了一场大的争夺战。晚上回到营地里,他们做起交易来,或是以物易物,或是用现钞买卖。转来转去,总是那么些相同的东西从一个营地移到另一个营地,在同一营地从一个连队换到另一个连队。于是战争不就变成了这些物品在人们手中的旅行吗?这些物品在倒手过程中成为越来越旧的破烂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