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新娘(第3/6页)

小厮有礼地拉拉我衣袖。大人正在等。

敞开的门和破掉的窗户四处灌风。我们爬了一道又一道台阶,脚步喀喀踩在大理石地上。穿过一道道拱门与开着的门,我看见一套套拱顶房间重重相连,就像一组盒中盒,形成此处复杂极致的内里。他和我和风是唯一的动静,所有家具都盖着防尘布,吊灯以布包起,画从挂钩拿下正面朝墙靠放,仿佛主人受不了看见它们。这宫殿遭到拆解,仿佛屋主正要搬走或从不曾真正住进来。野兽选择了一个不适人居的住所。

小厮以那双很会说话的棕眼朝我一瞥要我安心,然而那一瞥含有太多怪异的傲慢蔑视,无法安慰我;他继续挪动那双罗圈腿走在我前面,轻声自言自语。我把头抬得高高,跟在他身后,但尽管力持骄傲自尊,心情仍非常沉重。

主人的居室高高在宅屋之上,是一间窒闷昏暗的小房间,连正午都紧锁窗扇。走到那里我已经气喘吁吁,他沉默迎接我,我也沉默以对。我不肯微笑。他不能微笑。

在这鲜少被人打扰的隐私空间,野兽穿着一套奥图曼式服装,领口有金色刺绣花纹的钝紫色宽松长袍,将他从肩到脚完全遮住。他坐的那张椅子的椅脚刻成漂亮的爪形。他双手藏在宽大袖子里,那张脸的人工完美令我厌恶。小小炉栅里生着小小的火。一阵烈风刮得窗扇格格作响。

小厮咳嗽一声。敏感的任务落在他身上,他必须向我传达主人的愿望。

“我主人——”

炉栅里一根木柴掉落,在那要命的沉默中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小厮吓了一跳,忘记说到哪里,又重新开口。

“我主人只有一个愿望。”

前一天晚上浸透大人全身的那股浓重丰厚野性气味缭绕四周,从一个珍贵的中国香炉徐徐升起袅袅青烟。

“他只希望——”

此刻,面对我的一脸漠然,小厮变得语无伦次,不复原先的反讽镇定,因为,不管主人的愿望多么微不足道,从仆人口中说出都可能显得傲慢不堪,而扮演中间人这个角色显然让他非常尴尬。他吞咽一口,又咽了一口,终于冒出一串没有标点的滔滔不绝。

“我主人只有一个愿望就是看见这位美丽小姐脱去衣裳赤身裸体只要一次之后小姐便会毫发无伤送回父亲身旁并且以转账方式归还他玩牌输给我主人的金额加上若干精美礼物包括毛皮大衣、珠宝首饰和马匹——”

我站着不动。这段会面期间,我眼睛始终直视面具里那双眼,那双眼此刻回避我的视线,仿佛他还有些良心,知道自己要仆人代为传达的要求多么可耻。慌乱,非常慌乱,小厮扭绞着戴白手套的双手。

“一丝不挂——”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发出轰然狂笑,年轻小姐不可以这样笑!保姆以前常告诫我。但我就是这样大笑,至今依然。在我这毫无笑意的响亮笑声中,小厮不安地直朝后退,揪着手指仿佛想把它们掰下,劝诫着,无言恳求着。为了他,我感觉必须尽自己所能,以最纯正地道的托斯卡尼话做出回答。

“先生,你可以把我关进没有窗子的房间,我发誓我会把裙子拉到腰上等你。但我的脸必须用床单盖住,不过要轻轻盖着,以免让我窒息。所以我要腰部以上整个盖住,房里也不可以有灯光。你可以这样来找我一次,先生,仅仅一次。之后你必须立刻送我回城,在教堂前的广场上放我下车。如果你愿意给我钱,我很乐意接受,但我必须强调,你给我的金额不得超过你会在这类情况下给任何其他女人的钱。然而,如果你选择不送我礼物,那也是你的权利。”

看见自己击中野兽的心,我是多么高兴!因为,隔了十三下心跳的时间,那面具眼角渗出了一滴闪亮的泪。一滴眼泪!我希望那是羞惭的眼泪。泪滴在绘制的眼眶颤抖片刻,然后滑下绘制的脸颊,落在地砖上,发出突兀的一声玎玲。

小厮自顾自啧舌嘀咕着,匆匆把我带出房间,一团他主人香气的紫色烟雾涌进寒冷走廊,在盘旋风中消散。

他们为我准备了一间牢房,真正的牢房,没窗,没空气,没光线,在城堡的内脏深处。小厮为我点起一盏灯,幽暗中浮现一张窄床和一张刻有花果的深色橱柜。

“我要用床单扭成绳子上吊。”我说。

“哦,不。”小厮瞪大眼睛看我,眼神突然变得忧郁。“哦,不,你不会的。你是一位信守诺言的贞洁女士。”

那他在我房里做什么,这个叽里呱啦的可笑男人?难道他是负责看守我的狱卒,直到我向野兽屈服,或者野兽向我屈服?我已经沦落到连个使女都不能有的地步了吗?仿佛回答我未说出口的质问,小厮拍了拍手。

“为了让你不那么孤单寂寞,小姐……”

橱柜门内传来一阵叮咚喀哒,门开处,滑出一个轻歌剧的风流侍女,一头坚果棕亮泽鬈发,粉嫩双颊,滴溜溜转的蓝眼。我过了一会儿才认出她的长相。她头戴小帽,身穿荷叶边衬裙与白长袜,一手镜子一手粉扑,心脏部位是个八音盒,脚下有小轮子,在叮当琤琮声中一边朝我滑来。

“住在这里的都不是人类。”小厮说。

我的使女停下来,鞠躬,紧身胸衣侧边一处绽线露出上发条的钥匙。她是台精妙的机器,世上最精致平衡的弦索与滑车系统。

“我们把仆人都打发走了,”小厮说,“代之以幻象,为了实用也好,为了取乐也罢,都不比一般绅士更觉得不方便。”

这个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发条装置停在我面前,肚子里传出一首十八世纪小步舞曲,对我露出大胆的肉色微笑。喀哒,喀哒——她伸起一只手忙着用粉红色白垩粉末扑拍我的脸,呛得我一阵咳嗽,然后把小镜子塞到我面前。

我在镜中看见的不是自己而是父亲的脸,仿佛我来野兽宫殿为他还债时便戴上了他的脸。怎么,你这个自己骗自己的傻子,还在哭?而且还喝醉了。他仰头将格拉帕一饮而尽,一挥手甩出酒杯。

小厮看见我惊愕恐惧的神情,连忙取过镜子,呵口气用戴着手套的拳头擦了擦,再还给我。现在我看到的只是自己,经过无眠的一夜脸色憔悴,的确苍白得需要使女扑腮红。

我听见沉重房门外钥匙转动,然后小厮的脚步声噼哩啪啦沿着岩石走廊远去。我的分身继续朝空中扑粉,发出叮叮当当的旋律,但她毕竟不是不会累的。不久她的扑粉动作便愈来愈迟缓,金属心脏变慢模仿疲倦,八音盒的每一声隔得愈来愈久不成曲调,像单独一滴两滴雨点,最后仿佛睡意袭来,她终于不再移动。她睡着了,我也别无选择只能入睡,躺倒在床宛如树木遭砍伐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