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靴猫(第3/6页)

那封情书花了我主人整整三小时,跟我舔干净前襟上的煤灰花的时间一样长。他撕掉了半刀纸,仰慕之情激烈得写岔了五根笔尖:“我的心哪,别期望得到平静;我已沦为她那暴君般美貌的奴隶,被她灿如日光的容颜迷花了眼睛,我承受的酷刑是无从舒缓的。”这样写可没法通往她的床,那床上已经有一个笨蛋了!

“就讲你的心声嘛。”我终于劝道。“好女人都有种传教士心态,主人,只要你让她相信她那小洞是你的救赎,她就是你的人啦。”

“猫,要是我想听你的建议,我会开口问的。”他说,突然成了一副清高模样。但最后他好不容易写了十页,说他原是如何不成材的浪子,玩牌的老千,遭革职的军官,正往自我毁灭的死路上走,但却见到了她的脸,仿佛瞥见上帝的恩典……她是他的天使,他的良善天使,将引领他远离地狱。

啊,他那封情书真是杰作!

“她看信时哭得一塌糊涂!”我的虎斑朋友说。

“哦,斑斑,她啜泣着说——她都叫我‘斑斑’——我被那只穿靴的猫逗笑时,完全想不到会让一颗纯净的心如此痛苦!然后她把信按在胸口,说捎来这纸盟誓的人有着善良的灵魂,她太爱美德了,怎能拒绝他。这是说——她补充了一句,因为她是个明理务实的女孩——如果他不老也不丑的话。”

夫人回了一封令人赞赏的短简,由这儿那儿来去自如的费加洛转交,信中语气有所响应,但也有所坚持。因为,她说,一眼都没见过他本人,叫她如何与他进一步讨论他的激情?

他把她的信吻了一下,两下,千百下。她一定要也绝对会看到我!我今晚就去对她唱情歌!

于是一到黄昏,我们便去了广场,他带着一把用典当佩剑的钱买来的旧吉他,那身打扮,容我这么说,实在非常古怪,像个四处流浪的江湖郎中,是他用饰有金穗的背心换来的,又像个涂白脸的哑剧丑角,在广场上扯着嗓子穷吼,因为他正是疯癫痴狂、为情所困的傻瓜,甚至把面粉抹在脸上,以充分表示他病相思得多么憔悴苍白,这可怜的傻子。

她出现了,宛若云层围绕的晚星。但广场上马车吱吱嘎嘎吵杂来往,摊贩拆卸收摊一片喀啦嘈噪,还有民谣歌手咿哦吟唱,兜售万灵丹的大声叫卖,跑腿杂役熙熙攘攘,尽管他朝她高声泣诉:“哦,我的爱!”她却仍犹如梦中,坐在那里凝视不太远的远方,看着大教堂后天空里那弯新月,那景色美得像绘制的舞台布景,她也是。

她听见他了吗?

半个音符也没。

她看见他了吗?

半眼也没。

“你上去,猫,叫她往我这里看!”

洛可可式建筑是小事一桩,但那简洁有品味的早期帕拉迪欧式可就难了,多少比我更高明的猫都曾望之却步。碰上帕拉迪欧式,敏捷矫健是没有用的,只能靠大胆。尽管一楼有一座高高的雕像女柱,腰间围布蓬圆如球茎,又有一副大胸脯,有助我一开始的攀爬,但她头上顶的多利安式柱就完全不同了,我跟你说。要不是看见我亲爱的虎斑儿蹲在上方的檐槽对我热切鼓励,我,就算是我,也可能没那勇气飞扑而起,像吊钢索的哈乐津一般,奋力一跃便上了她的窗台。

“上帝啊!”夫人吓了一跳,说道。我看见她,哎呀,也是个多情种子!手里紧紧攥着一封读了又读的信呢。“穿靴猫!”

我对她行了宫廷式的一礼。没听见吸鼻子或打喷嚏的声音,太走运了,巫婆呢?突然闹肚子上厕所去了——机不可失,稍纵即逝。

“往下看,”我嘶嘶说道,“你所知的那位就在楼下,穿白衣戴着宽帽,准备对你唱上一整晚的小调。”

这时卧室门开了,紧接着:咻!本猫立刻飞跳闪人,还是谨慎为妙。然后我便做了,为了她们两位甜姐儿,那两双明亮的眼睛激发了我,做出不管是我还是其他猫,不管有没有穿靴都从未曾尝试过的——死里逃生的空翻连三圈!

况且还是从三楼直跃而下,华丽降落。

只有非常轻微的一点点喘不过气。我可以很自豪地说,我是四脚稳稳着地的,斑斑立刻疯狂喝彩,好耶!但主人有没有看见我的精湛表演呢?看见个屁。他光顾着给那把旧曼陀林调音,就在我一跃而下的同时又唱了起来。

正常情况下,我绝不会说他的声音能把树上的鸟儿迷下来,像我的声音这样;然而此刻四周喧嚣为他停息,正要回家的蔬果小贩都停下脚步聆听,街头卖笑的女孩为之回首,忘记摆出她们饱尝冷暖的微笑,其中有些年纪比较大的还哭了。

高高蹲在屋顶上的斑斑啊,竖起耳朵!因为,听到这动人无比的歌声,我知道他也唱出了我的心。

这时夫人低头看向他,露出微笑,一如当初对我微笑。

然后,砰!一声,一只手牢牢将窗扇拉上。刹那间,仿佛所有卖花人的所有提篮里的所有紫罗兰都一同垂头凋萎,仿佛春天当场停下脚步,说不定今年根本不会来,而广场上先前为他歌声全神奇停歇的生意也再度喧闹起来,发出失去爱情的刺耳吵嚷。

于是我们荒寂无趣地穿过脏兮兮的街道,回家吃一顿贫乏晚饭。我只偷到面包和奶酪,但至少这可怜的家伙现在胃口大开了,因为她已经知道他存在这个世界上,而且长得也不丑;打从那个命中注定的早晨至今,这是他第一次沉沉熟睡。但今晚本猫却难以成眠。我午夜散步走过广场,不久便舒舒服服吃着一块上好的盐腌鳕鱼,是虎斑朋友在炉台的灰烬里找到的,之后我们的对话就转为其他事务。

“老鼠!”她说。“你这粗鲁的猪头,靴子脱掉啦,那双三英寸高跟把我肚子上的软肉弄得好痛!”

我们稍微恢复之后,我问她说“老鼠”是什么意思,于是她提出了她的计划:我主人必须打扮成抓老鼠的,而我则是他的可移动式橘色捕鼠器;然后,在老笨蛋下乡收租那天,我们去捕杀肆虐于夫人闺房的老鼠,她便可以不慌不忙、随心所欲地跟他如此这般,因为呢,若说有什么比猫更叫那老巫婆怕的东西,那就是老鼠,她会吓得躲进橱柜里,直到屋里所有老鼠都清光才肯出来。啊,这个虎斑妞,真有她的;我亲昵地在她头上轻拍几掌,称赞她的聪明才智,然后回家吃早餐,本猫这儿那儿无所不在,你的费加洛又是谁?

主人对老鼠计划十分赞赏,但是那些老鼠,要怎么让屋里有老鼠呢?他问。

“简单得很,主人;我的伙伴,一位住在厨房炉台边的伶俐俏红娘,非常关切年轻夫人的幸福。她会亲自收集一大堆死掉或快死的老鼠,散布在监督上述妙龄夫人的太太房间,尤其更集中散布在上述妙龄夫人本人的房间。明天早上胖大鲁先生一出门收租,她就会着手进行。接着,很幸运的,楼下广场就来了个抓老鼠的人吆喝生意!咱们那个老巫婆受不了老鼠也受不了猫,于是就必须由夫人亲自带着抓老鼠的,也就是主人您,和他大无畏的猎人,也就是在下我,前往鼠灾为患的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