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王(第2/3页)

如今,我散步的时候——有时在草木留有白霜闪亮指印的早晨,较不常但更诱人的是在冷暗渐沉的晚上——总是去找精灵王,让他将我放倒在那张沙沙作响的稻草床上,任他那双大手摆布。

他是温柔的屠夫,教会我肉体的代价是爱,把兔子的皮剥了,他说!于是我的衣服全都脱落。

当他梳理那头枯叶色的发,发中便掉出枯叶,窸窣飘落在地,仿佛他是一棵树。而他确实也能静立不动如树,让斑鸠轻拍翅膀咕咕叫着飞来栖在他肩上,那些颈上戴着婚戒的呆鸟又笨又肥没有戒心。他用接骨木小枝做成唤鸟笛,从天空中招来众鸟——所有的鸟全来了,歌声最甜美的会被他关进笼子。

风吹动幽暗树林,吹过灌木丛。他所到之处总有一丝飘荡在坟场上方的冷空气,让我颈背汗毛直竖,但我并不怕他,只怕那种晕眩,那种他以之攫住我的晕眩。只怕坠落。

坠落,就像鸟从半空落下,当精灵王将风绑进手帕里,系紧四角让风无法逃逸。于是没有流动的气流能支撑鸟儿,受制于重力的他们尽皆坠落,就像我为他坠落,并且知道自己之所以没有坠落得更深,只是因为他对我手下留情。铺着夏天残留的、纤弱如羊毛的濒死草叶的土地支撑住我,只是因为与他共谋,因为他肉体的实质与那些缓慢化为泥土的叶子相同。

他可以将我插入明年植物的苗圃,我便必须等待,直到他吹笛将我从黑暗中唤起,才能再度回来。

然而,当他用唤鸟笛吹出那两个音调的清越声响,我便来了,像随便哪一只毫无疑心的动物停栖在他手腕上。

我见到精灵王坐在爬满常春藤的树干残株上,以一道自然音阶召来林中所有的鸟:一声高,一声低,如此甜美嘹亮,一群群轻柔鸣啭的鸟儿便随之而来。空地堆满枯叶,有些色如蜂蜜,有些色如余烬,有些色如泥土。他看来完全就是此地的精灵,看到狐狸毫不畏惧地将嘴靠在他膝上我一点也不惊讶。一日将尽,棕色光线渗进潮湿沉重的土地,一切沉默静定,夜晚的清凉气息拂来。几滴雨开始落下,林里唯一的遮蔽处只有他的小屋。

我便是这样走进精灵王鸟鸣缭绕的孤独,他将那些长着羽毛的小东西关进自己用杞柳枝编成的笼,让他们在笼里为他歌唱。

饮料是羊奶,盛在有凹痕的锡杯里。他在炉台上烤了燕麦饼,我们可以一起吃。屋顶上雨声淅沥,门闩喀喀碰响。我们两人锁在屋里,木柴随着小小火焰颤抖,燃烧的辛涩气味充满这个棕色房间,然后我躺在精灵王吱咯作响的稻草床上。他皮肤的颜色和质感像酸奶油,锈红色的硬挺乳头成熟如浆果,像一棵枝头同时开花又结果的树,多么悦人,多么可爱。

而现在——啊!在你深沉如水的吻中我感觉到你的利齿。秋分的狂风将光秃秃的榆树吹得疯狂摇晃,有如旋转苦行僧。你将牙齿咬进我喉咙,让我尖叫。

空地上,白月冷冷照亮我们拥抱的静止画面。我的四处漫游是——或者说,曾是——何等甜美,我曾是夏日草地的完美孩子,但季节转变了,天光变得清澈,我看见瘦削的精灵王,高大一如枝干上停栖鸟群的树,他那非人的音乐就像套索将我拘去。若我用你的发为那老旧提琴装上弦,我们便可以在树间渐薄的天光中随乐声翩翩起舞,那音乐会胜过关在成堆漂亮鸟笼里的云雀的嘈杂尖鸣,屋顶也被你诱来的飞扑鸟群压得吱呀作响,当我们在树叶下参与你那不神圣的神秘。

他将我剥除得只剩最后的赤裸,只剩丝绸般带有珠光的紫褐色内层肌肤,像一只剥了皮的兔子。然后又用拥抱为我着衣,那拥抱如此澄澈,如此淹漫似水。然后将枯叶摇散在我身上,仿佛摇进我所变成的溪流。

各自凌乱鸣唱着的鸟儿,有时会偶尔合为一个和弦。

他的皮肤完全覆盖我,我们就像一颗种子的两半,封在同一层皮里。我想变得好小好小,让你咽下,就像童话中的王后吞下一颗谷实或芝麻而怀胎成孕。然后我便可以栖居在你体内,你便可以怀着我。

烛火摇曳,熄灭。他的抚触对我既是慰藉也是摧毁。我感觉自己心跳加快,然后凋萎,在咆哮的稻草床上赤裸如石,美妙的月光夜色穿过窗子,照得他身侧斑斑驳驳,这个编织笼子关住甜美鸟儿的、懵懂天真的他。吃我,喝我;我饥渴,溃烂,受哥布尔指使,一再回去找他,让他手指撕去我破碎零落的皮肤,将我包在他那袭水衣中,水衣将我完全浸湿,带着滑腻的气味,足以使人溺毙。

如今乌鸦翅膀滴下冬天,叫声侵入这最严酷的季节。

天气愈来愈冷,树叶几已落尽,来找他的鸟愈来愈多,因为这严苛天气中觅食困难。黑唱鸫和画眉必须在树篱底抓蜗牛,将蜗牛在石头上摔裂,才吃得到壳里的肉。但精灵王给鸟儿谷实吃,只要他一吹鸟笛,片刻间你就看不见他人影,因为鸟群像整片柔软的羽毛大雪覆盖住他。他为我摆出足可称为哥布尔盛宴的水果,丰盛多汁得骇人。我趴在他身上,看火光被吸进他眼中的黑漩涡,中央全无光亮,传出无比强大的压力,将我朝那里拉进。

绿如苹果的眼睛。绿如死掉的海洋果实。

一阵风起,发出独独一声狂野、低沉、奔腾的声音。

你的眼睛真大呀。充满无可比拟的光亮,像狼人那超自然磷火般的眼。你双眼那冰冷的绿紧盯着我反映光芒的脸。那是一种保存剂,一如液态绿琥珀,捉住我,我怕自己会永远困在其中,就像那些一脚踩进松脂脱不了身的可怜蚂蚁苍蝇,沉埋在被水淹没的波罗的海。他用鸟鸣的发条将我在他圆眼中拴紧。你双眼中各有一处黑洞,看着那静止的中央令我昏晕,怕自己跌落其中。

你的绿眼是使人缩小的房室。若凝视你的眼太久,我会变得小如自己的倒影,我会缩小成一个点而消失。我会被拉进那黑色漩涡,被你吞食。我会变小得可以关进你的杞柳鸟笼,让你嘲弄我失去的自由。我已看到你为我编织的笼子,那笼很美,我今后便将栖息其中,跟其他鸣唱的鸟儿为伍,但我——我将哑然无声,表示怨恨。

当我明白精灵王准备拿我做什么时,强烈恐惧使我全身颤抖。我不知该怎么办,因为我全心爱着他,然而我并不想加入那群被他关在笼里的鸣唱鸟儿,虽然他对他们照料爱护备至,每天给他们清水,把他们喂饱。他的拥抱是诱饵,然而又是织成陷阱本身的树枝。但他天真懵懂,完全不知自己可能害死我,尽管我第一眼看见他便知道,精灵王会重重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