翅膀(第2/3页)

叶子站在角门前边,短袖哔叽制服搭配线条笔挺的裙子。她讨厌穿长裤,胸前雪白的丝带,羞惭惭兜满了微风,她那裸露的皓腕总被误认为是白丝带的闪光。夏天里,那腕子依然洁白似残雪。

不一会儿,身穿打着绑腿裤子和白衬衫的杉男,臂弯里搭着作业服,从坡道上跑下来。两人高高兴兴,伸出汗津津的手掌握着。

这个时节,凉亭周围都是盛开的杜鹃花,有白的,有洋红的,还有杂色的。寂静无声的凉亭的石板小径,清晰地映着杜鹃矮矮的影像,只有蜂虻的羽音,听起来犹如午后睡眠的鼻息。身处其间,很难想到眼下正是战争最激烈的时期。

他俩并肩坐在船板做成的长椅上,透过五月午后银白的阳光,眺望着远方的河滩。钓丝在空气中翻然一闪,瞬间里倏忽消失。

“看到鱼了吗?”杉男问。

“没看到。”

“我也没看到。只看到那个像牛虻一样的东西,那是浮子,没错。”

接着,他俩想象着没有钓到鱼的渔夫的神色,全都笑了。笑完后只留下像玻璃一般易碎的沉默。他们知道,这沉默意味着什么。

远方广阔的风景背后,云彩像鸢尾花时而飞卷,时而散开。空中游览车从对岸的绿色上探出头来,黄色的椅子仿佛等待着自天而降的客人,奇妙地悬挂在高空。战争越来越激烈了,远处的游乐场上的各种机器,因控制用电,大都停止了运转。天朗气清,碧空无限。东京的天空如此蔚蓝,星夜如此澄明,固然是生产不景气、都市煤烟减少的原因。但不仅如此,战争末期自然之美里,目不可见的死者精灵不是也在起作用吗?自然因有死者作为肥料而增添美丽。战争末期的天空如此清澄无比,墓地的绿色格外鲜润,两者不是出于同样的道理吗?

两人看到的风景里确实笼罩着死的光辉。即便是河滩上一块块石头的影子也一样。这对年轻的表兄妹,翅膀挨着翅膀互相倾听飞动的声音,这种来自对方胸中的鸣响具有同一种音调,同一种节拍。在他们两人之间,仿佛这块土地上只生存着一种生物。

这个时候,两人考虑的虽然是同一件事,但到底没有说出口来,所以两人都无法知道。杉男这样想:“这人一定长着翅膀,如今正要飞翔。对于这一点,我知道得很清楚。”——叶子这样想:“这人一定长着翅膀。如今,这人猛然回头时,那双眼睛不是在警惕来人,那样子就像小学生回望背上的书包,用眼睛打量一下背上那熟悉的翅膀。这些我都注意到了。”

她心里确实有着这些想法,这使她半喜半忧。就是说,有了这双翅膀,他可以在爱的自在的力量鼓舞下,飞向无限风景的每个角落——就像从这里到远方对岸的河滩。两人随时都能飞翔而去,到那时,长翅膀一事反而能给这一幻想增添现实的色彩。然而,互相相信对方长着翅膀的两个人,对于抛下自己而远走高飞的恋人,都有一种无可名状的空虚感。总有一天,可爱的人儿会飞离自己的身旁,这几乎是确定无疑的事。

“我下周不在东京了。”杉男说。

“为什么?”

“到M市参加义务劳动。”

“是工厂吗?”

“制造飞机。”

叶子想象着他正在制造许多翅膀,也许他必须给员工们提供样品吧。要是这样,他可以把自己肩上一双洁白、闪光的巨大翅膀给他们瞧瞧。接着也许要进行性能试验吧,要是这样,他可以飞给他们看看,或者一时停在空中。还要绘制设计图,就像做衣服量尺寸,他的翅膀也要量量尺寸吧。但是,没有人能制造出完美的翅膀,就像天然的翅膀一样。他会遭到嫉妒吧。他会被迫再飞一次吧。飞。一旦飞起来,枪口就对准了他的羽翼。翅膀上血迹斑斑,他的身子垂直落在地上,犹如被击中的鸟儿,疯狂地扇动着羽翅,随即栽倒在地面上了。他死了……就像死去的小鸟,带着一副呆滞的、不能闪动的眼神。

叶子怀着不安制止杉男,她明明知道是制止不了的。她担心地问杉男,下次何时还能再见呢?杉男回答她,给她以鼓励,他说每月一次的休假,虽然时间短暂,也还是可以见面的。

实际上,杉男当初的希望未能实现,他心中的遗憾并不亚于别离的悲痛。夏天尚未到来。从目前的战况看,就连在夏天洗一天的海水浴都很难保证。两人踌躇不定的关系,使得杉男一直没有机会检验一下叶子的翅膀是否存在。

叶子看到杉男犹豫不决、欲言又止的样子,她犯起了猜疑。要么他想谈起别的女人;要么有什么难为情的事想对叶子坦白,二者必居其一。对于这位天真无邪的少女来说,不管哪一件都不是愉快的事。少女满心嗔怒,她顽固地沉默不语。

杉男说出的事使她觉得意外。

他就像脚尖踢着石子在说话,一副漫不经心的语调:

“今天去看看祖母吧,每次来都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一直没有见面。我觉得我可能暂时见不到祖母了。”

“好啊。”少女的心情稍好了些,“我可以对外婆说,路上偶然碰到你,就约你一道来了,她肯定会高兴的。”

两人回头望着外婆的家,烟囱里升起了炊烟,阿铁在烧洗澡水。外婆的习惯是每隔一天睡完午觉就去入浴。不知道杉男的提议和升上蓝天的薄薄的炊烟,是否有什么关联。

外婆正巧从午睡中醒来,枕头边反扣着一本镜花的初版小说,雕版印着一大朵芙蓉,装帧精美。外婆披着蓝印花外套,坐在被窝里和他们两人见面。身边的经文桌上放着铁盔和防空巾。如果半夜发警报,就立即戴上防空巾和铁盔,钻进被窝收听广播。

“杉男这孩子好久没见了,这会儿都长成大小伙子啦。可虽说很棒,到底赶不上死去的爷爷啊。你呀,只能说还过得去。叶子也一样,十里挑一,这也就不错啦。要是拔头筹反而不好。两人都是吉人天相,是一对小狂人儿。”

外婆同他们开玩笑,自己也笑了。

两人互相对望了一下,这时外婆盯着杉男和叶子的眼神,似乎有所觉察,她说:

“哎呀哎呀,你们瞒着奶奶好上了吧?你们是表兄妹,可不能这么随随便便的。不要这样。杉男竟然喜欢上我这个外孙女,真叫人吃惊。你呀,应该找个像奶奶我这样的美人儿。不过,全日本很难有第二个啊。”

一阵急风暴雨式的玩笑说得杉男真想抱头鼠窜,叶子切开带来的果仁蛋糕,这才把他挽留住了。正当不便马上走脱时,阿铁来报告说洗澡水烧好了。

外婆先入浴,接着是杉男,最后是叶子。叶子本不打算洗澡,因为杉男洗了,她也学着他。女孩儿每到这时候,总是不忘模仿自己喜欢的人。模仿是爱的形式,在这一点上,和中年女子爱的方式尤其有着显著的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