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字谜(第2/5页)

迎接十一点半抵达的客人的汽车,由车站开出驶上陡峭的高坡。酒店大门周围的绿树在夜风里窃窃私语,鲜红的尾灯悄悄沿着门前的石子路渐渐临近了。

剩下的只有三〇一号的房客了。我来到柜台,出了门厅,打开车门。今晚外面十分寒冷。

下车的属于普通的商界人士,黄褐色的外套上围着细格子呢绒围巾。也许偏爱美食,一副大腹便便的体魄。他是个五十五六的无髯的男子,跟着下车的是一位身穿黑色羔皮外套的女人。

我听说,真正的羔皮,要比世间女子豪奢的标本——貂皮贵得多。

女人的外套领子呈现海芋花的形状,将脖子埋没起来,所以她的面庞十分鲜润,恰似置于黑色的背景之前。最先下来的男子头也不回只管向前走,女人正要下车时外套挂在车门的铰链上了。我一眼瞥见,立即帮她解下来。她微笑着向我道谢。

大门口自然有灯光,也有门灯,但是没有横过车身的一侧是昏暗的。我看见微笑的女子隐约闪现着白牙,心想,她竟然长着一口漂亮的牙齿。

女人很快追上了男人。我鞠躬,拎着行李陪他们两个到了三楼。男人据说是汽车公司的专务董事。

三〇一号房间未必是最昂贵的,但远比带有套间的阴森的二〇一号漂亮、舒适。至少我负责的这些房间,是最适合眺望外头的景观的。

女人穿着外套走到窗前,暖气管里的蒸汽使玻璃窗变得模糊了。她用戴着手套的手背轻轻揩拭。看她那副沉静的样子,我断定她是一位情妇。

战争结束后,暴发户中有很多人,总以为我们这些人不可捉摸。也有不少客人,即便装作熟视无睹,但也不能不意识到我们。然而今天这位专务董事不是这样,作为自己富有教养的证据,他只把我当做一团空气。

我们(至少在男客之中)倒是喜欢被当做空气对待。感情一旦投入,即便对方心怀好意,也只能引起我们的反感。把我们当朋友看的客人,对于他们的这份礼仪均报以轻蔑。客人一旦采取过分恭敬的态度,比起过分蛮横无理的态度,更使我们觉得受到了侮辱。法庭上法官如果比被告更加惶恐不安,这就太奇怪了吧。总之,要互相尊重人生的职责。三〇一号的客人立即叫了加冰威士忌。因为酒吧已经闭店,我问他啤酒行不行。客人很老实,他倒答应了。

女子脱掉外套,换上了英国制的花呢旅行装,拿出细而长的珊瑚烟嘴儿,用染着同样珊瑚红的指尖儿撮着,抽起香烟来。由于光线的关系,她的脸色有些黯淡。不知什么缘故,我一直注意着这个坐在正对面的女人的视线。

男人不论干什么事都是自己先决定下来,然后才征求女人的意见,那种闺房秘事也是可以想象的。他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女人问道:

“喝点儿啤酒吧?”

女人吐着细细的烟圈儿,很不耐烦地说:

“不。”

“那么,来杯汽水怎么样?”

“……不,啤酒可以。”

这时,女人的烟灰已经积得很长了,我一眼看见,正要告诉她:“哦,那烟灰……”话还没有说出口,女人早已注意到了,她将烟嘴儿伸向桌子上的烟灰缸。

其实我要说的只是一个感叹词“哦”就完了,男人怪讶地抬眼瞅瞅我。

烟灰积得老长,终于掉落到裙子上了。

男人没有注意,看来他只留心那个感叹词,于是问我:

“怎么啦?”

“啊……”——我毫不犹豫地盯着女人说,“回头我给您刷一刷吧。”

男人顺着我的视线转过脸,看着莫名其妙笑着的女人。男人再次回过头来,眼睛里闪动着不悦的神色。我感到自己的表现有些出格,于是赶紧逃出那个房间。

我巴望听到那女人背后谈论我的笑声,但这种妄想和我平素的性格不太符合,多少使我感到了痛苦。我想:“我也是个有七情六欲的汉子啊!”

但是,等我第二次送啤酒去的时候,什么事儿也没有了。这回我也只能格外低头哈腰地应酬一番罢了。

这样的一个深夜,走廊有着一种庄严的气氛。很少有呼叫的铃声。我站在寂静的走廊上,瞧着一扇扇上了锁的“我”的房间的房门,心中浮起一种奇特而又滑稽的联想。这些房门里头是一座座烤面包炉,我拱手等待着面包快些出炉。我暗暗嘀咕着:

“嘻嘻,放在炉内的那块面包早该烤熟了吧?”

翌日早晨,天空微阴。我陪他们到餐厅,别的侍者也都各自陪着客人进来了。都是些一目了然的新婚夫妇。餐厅里非常宁静。这时,有一位勇敢的新郎,也许是要为新娘子吃的第一次早餐拍个纪念照吧,他连餐巾也没有从上衣取下来,便急急忙忙打开相机站了起来,惹得全场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

我是最后陪三〇一号的客人到达餐厅的。女人的眼睛比昨晚显得稍稍有神,眼白处微微发青。我昨晚未曾注意,她长着一双秀腿,母鹿般的结实的足踝,使人强烈感到她就像“动物”。

我的差事只需将客人领进餐厅就行了,其余皆有餐厅女孩子们照顾。女侍们站在唐代四君子模拟刺绣壁画前边,浅蓝色的制服外面裹着围裙,木头人般的毫无表情。不是我吹牛,只要我在餐厅里一露面,就能发觉她们之间那种面无表情的局面,仿佛流过一道电波,立即相互牵动起来。其中,有的人甚至大胆地对我挤眉弄眼。

然而唯独那个早晨,我对餐厅恋恋难舍。早晨的餐厅除了为三〇一号客人保留的一桌之外,其余都被新婚夫妇占满了。三〇一号的女人穿过人群走到自己的桌边,一点儿也不忸怩,但也并非虚张声势。和其他桌子边上的那些愣头青丈夫不同,她让神情威严的男人走在前头。尽管如此,这个女人的做派和人品都无可挑剔。

我将他们送到那里,就去三楼收拾房间了。我一边上楼梯一边思索。

“看来,这一对也许是真夫妻吧?我听人说过这样一对夫妻,他们每晚都会带着陌生路人般的表情走出家门,到预先商定好的咖啡馆去玩一会儿,见面时总是互相亲切地打招呼:‘呀,好久不见啦,您好吗?’然后肩并肩回到自己家里,据说不洗牛奶澡就睡不着觉。那人也许是喜欢把自己的夫人装扮成小妾吧?”

整理好房间,本该回到事务室去,可我又鬼使神差地到了柜台,这种事儿从来没有过。

两人已经吃过饭了,在休息室里同酒店经理聊天。女人站着,看样子她懒得再聊下去,不由离开了座位。

女人对柜台里的人轻轻地点点头,毫无兴趣地望着小卖店里的彩绘明信片。我正好走到她跟前(女人一定是为了等我,才在明信片前面磨蹭时间的),她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