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喷水

少年像拖着沉重的沙袋一样,拉着一位哭哭啼啼的少女,在雨中艰难地走着。

他在丸大厦刚刚说完两人分手的事。

人生最初的诀别!

他很早就一直梦想着这件事,这回终于变成了现实。

为了这一刻,少年很爱少女,或者装着爱她;为了这一刻,他拼命追求她;为了这一刻,他紧紧抓住一起上床的机会;为了这一刻,两人睡到一起……如今,万事俱备,他早就巴望这一天了。无论如何都要以充分的资格,像国王发布命令一般,亲自开口表白自己的态度。

“分手吧。”

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只有这么一句,凭着自己的力量,这句话可以划破蓝天。这句话虽然使他怀疑过能否成为现实,但却连着“有朝一日”这个热烈的梦想。宛如离弦的箭矢,径直瞄准天空飞翔。这是世界上最英勇、最光辉的语言。这句话只有一个真正的人,一个真正的男人才允许说出口,那就是:

“分手吧!”

尽管如此,明男却像个患气喘的病人,觉得这句话好似一口痰堵住喉咙(事前用吸管吸了汽水润过嗓子,还是不行),呼噜呼噜说不清楚,他一直感到很是遗憾。

这时,明男最害怕的是对方没有听懂他的意思。要是对方问起来,自己不得不再重复一遍,那还不如死了好。一只长年梦想着生下金蛋的鹅,终于生下了金蛋,可这金蛋还没让对方瞧上一眼就碎了,这时再叫那只鹅马上生一个,这能行吗?

然而,所幸对方听明白了,她听得很清楚,没有再问什么,这真是天大的幸事。明男终于亲自踏过了长久远望着的山顶上的那道关口。

他是一刹那得到对方听懂了的确证的。就像自动贩卖机蹦出一枚口香糖来。

挡雨窗关得严严实实,周围客人的谈话、杯盘的碰撞声以及现金出纳机的铃声等,搅混在一起,互相反弹,互相纠合,同凝结在窗户上灼热的水滴发生微妙的反响,于头脑中形成一团模糊的噪音。明男不太明确的话语,一旦通过这噪音传到雅子的耳朵里,她就立即睁大那双本来就很硕大的眼睛,从她那清瘦的、不太起眼的脸蛋儿上散射着光芒,仿佛要将一切都推倒、打破。与其说是眼睛,不如说是破洞,两个很难修补的破洞,从那里不住涌流出眼泪来。

雅子既不表现出抽抽噎噎的征兆,也不发出啜泣的声音。她就像一股强大的水压,毫无表情地将泪水喷洒出来。

明男心里明明知道,这样的水压,这样的水量,马上就会停止。他只是静观一切,心里好似薄荷一般清凉。这正是经他设计、制造而带向现实的东西,虽说略嫌机械,可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成果。

正是为了看看此刻的情景才抱住了雅子,少年重新对自己说,我的自由总是脱离欲望的……

眼下,这位不住啼哭的女子就是现实!她正是地地道道的被明男“抛弃的女子”。

——尽管如此,雅子的眼泪依然不断流淌,丝毫没有衰竭,少年留意着周围。

雅子身穿白色雨衣,端正地坐在椅子上,从领口可以窥见里面带有鲜红条纹的衬衣。她两手用力扶住桌子边缘,那副姿势显得十分僵硬。

她凝视着正面,任眼泪汩汩流淌,也不肯掏出手帕揩拭一下。她的纤细的喉咙管呼吸急促,发出新鞋子走路般的极有规则的响声。她那坚持自己是学生而不涂口红的嘴唇,愤愤不平地向上撅起,不住地打颤。

一位成年客人好奇地盯着他们这边。明男在心里认为自己终于跨入成年人的行列了,可是扰乱他这副心境的竟是这样的目光。

雅子丰盈的泪水令人实在惊讶。任何一个瞬间,都无法将这同一水压和同一水量分割开来。明男疲倦了,他低下眉头,瞧着靠在桌边的自己的雨伞尖儿。古风的花砖地板上,从伞尖儿流下的灰暗的雨水,聚成了小小的水洼,在明男看来,那仿佛也是雅子的一汪眼泪。

他突然抓住账单,站起身来。

六月的雨淅淅沥沥,接连下了三天。出了丸大厦,撑开伞,少女默默跟在后头。雅子没有带伞,明男只得让她钻进自己的伞下来。他想到了大人们用冰冷的心肠应付世俗的习惯,感到自己如今也学会了。已经狠心说出了诀别的话,两人依然共撑一把伞,只是顾及一般人情罢了。决心分手……不管采取何种隐蔽的形式,一刀两断,这合乎明男的性格。

两人沿着广阔的道路走向宫城方向,少年一心忖度着,想找个地方将这个“眼泪包”甩掉。

“下雨天喷水池也会继续喷水吧?”

他无端地琢磨着,自己为何会想起喷水池来呢?又走了两三步,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是个物理性的玩笑。

狭小的伞下,触摸着少女冰硬潮湿的雨衣,那种感觉简直像爬虫一般,明男一边坚忍,一边强打精神,故作快活地朝着一个玩笑的方向奔去。

“对啦,就拿这个雨中的喷水和雅子的眼泪对抗吧。不管雅子有多大本领,都会输给喷水的。第一,喷水是回流式的,即便雅子把所有眼泪一下子全都倒出来,又怎能敌得过呢?她根本不是回流式喷水的对手。到时候,这妮子肯定会泄气而止住哭泣的。这个包袱也就容易脱手啦。问题是,雨中的喷水池还在继续喷水吗?”

明男默默地走着,雅子哭哭啼啼,走在同一把伞下边,执拗地跟在身旁。因此,他要甩掉雅子是困难的,但是将她引向要去的地方倒很简单。

明男感到浑身都被雨水和泪水打湿了。雅子穿着白色的雨靴还算好,明男穿的是懒汉鞋,袜子全湿透了,像裹着一团裙带菜。

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人行道上很是闲散。他俩穿过斑马线,向和田仓桥那里走去。那座桥有着古老风格的木栏杆和葱头花珠,站在桥畔,看到左面是雨中的壕沟,水面上浮着白天鹅;右面隔着壕沟,透过蒙蒙雨雾中的玻璃窗,可以窥见P饭店餐厅雪白的桌布和一排排红色的椅子。他们过了桥。穿过高高的石墙,向左一拐,就到了喷水公园。

雅子仍然一言不发,一个劲儿哭着。

靠近公园入口,是一座西洋式样的大水榭,芦苇葺的房顶,下面摆着长凳。明男手中撑着伞坐下,雅子哭着,斜斜地坐在他对面,只在明男的鼻尖儿底下,显露出白色雨衣的肩膀和濡湿的头发。经发油弹起的雨滴,在头发上布满了微细的白色水珠。哭哭啼啼的雅子,睁大眼睛,似乎陷入人事不省之中。明男蓦地拽了一下她的头发,想使她清醒过来。

雅子一直默默啼哭。明男心里十分明白,她在等他搭腔呢,这是她故意耍心眼儿,所以什么话也不说。想想自从刚才说出那句话之后,他就未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