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3页)

每个清晨,乳品商店都会派人送来新鲜的牛奶放在门前的台阶上。中午时,乳品商店还会派人来确认是否收到了牛奶,不然就会再送来一瓶。一般来说,跟普鲁斯特相关的事情都是如此仔细。

摇铃之前,普鲁斯特一般会进行烟熏疗法。他在一个碟子里倒入一两撮儿勒格拉牌的深灰色香粉(塞莱斯特备好了好几条香粉,每条十盒,都是在勒克莱尔药店里购买的),接着在烛台上点燃一小张白色方形的纸张,再用燃着的纸张焚烧香粉。纸张通常都是信纸,信纸没有了就用春天百货商店42里买的纸。蜡烛通宵达旦地亮着,一直到他醒来。因为火柴上有硫黄,所以一切焚烧都不能使用火柴,点燃蜡烛也只能在厨房进行。

做完烟熏疗法、喝完牛奶咖啡后,普鲁斯特会独自来到浴室。他每天都要换二十多条毛巾,不用的就丢在地上。只要毛巾稍微沾湿一点儿,他就会舍弃或扔掉。普鲁斯特沐浴时,塞莱斯特就会替他更换床单。每天如此,因为床单上总会残留汗味儿。

洗完澡,普鲁斯特就回到床上,坐上坐垫,摇铃叫塞莱斯特拿止鼾喷雾。他还会要两个汤壶(滚烫的汤壶被塞莱斯特裹上布巾),一个放在腿上,一个放在胯边。此外,塞莱斯特还会拿给他新的睡衣、羊毛裤、羊毛衫。接下来,普鲁斯特便开始阅读收到的信件、报纸和杂志。需要回信时,他因为手抖得厉害,写出来的字迹模糊难辨,因而口授让塞莱斯特或者奥迪隆的侄女伊冯娜·阿尔巴雷,或者可爱的罗泽瑞娜来写信。做完这些,普鲁斯特就投身于工作之中,他的工作便是拿出《新法兰西杂志》出版社寄给他的印刷文本校样,以及反复增删、修改过后的手稿校稿。有时当他疲倦不堪时,塞莱斯特或者伊冯娜会来帮助他。虽然伊冯娜很难跟上普鲁斯特的脚步,但起码她还是个很不错的打字员。当她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时,她就像个产妇一样扯着嗓子尖叫,普鲁斯特因而叫她“呻吟者”。

通常,塞莱斯特直到清晨才会上床休息,在普鲁斯特服用巴比妥43之前,她是不能睡觉的。偶尔,普鲁斯特会服用过量巴比妥,随后的两三天,他都陷入沉睡之中。就这样,塞莱斯特、奥迪隆乃至于玛丽·吉耐斯特和伊冯娜·阿尔巴雷因为普鲁斯特都过上了作息紊乱无章的生活。伊冯娜说塞莱斯特就像是《重现的时光》44里弗朗索瓦丝45的女儿:“她总是有话要说。我重重地关上门,她还在唠唠叨叨,唠唠叨叨。”

将近午夜,他接待了来访的客人。他的客人包括里维埃尔、莫朗、莫里亚克46、让·科克托47、比贝斯科、英国文人西德尼·希夫、文艺批评家沃杜瓦耶。他的客人中很难见到女性的倩影,不是他不喜欢女性客人,而是担心她们会用纤纤玉指摆弄花瓶里的花朵,偶尔还会不小心摔碎花瓶,将浓烈的香味散布在整个房间。普鲁斯特是闻不了这种味道的,他的哮喘会剧烈发作。当不得不接待女客时,普鲁斯特一般会戴上白色手套。

让·科克托,摄于一九〇九年。

一次,两位尊贵的女客想要看望普鲁斯特:一位是玛尔特·比贝斯科亲王的夫人,其也是普鲁斯特的两个朋友艾曼纽和安托万的日耳曼表亲;另一位是安托万亲王的夫人伊丽莎白。她们俩看完戏剧之后打算在这里过夜。她们叫塞莱斯特去征询普鲁斯特的意见,塞莱斯特回来后说:“很抱歉,夫人们,先生不见客,他也很遗憾。”他的理由仍旧是她们浑身的香味,他总不能用夹子夹住自己的鼻子吧?这个理由富有诗情画意而又合乎情理,但真正羞于出口的理由却是:他不想以卧床的可怜姿态来迎接两位尊贵的客人。

他邀请朋友来做客时会要求他们“不要带夫人前来”。朋友们围着一张小桌子一起吃个便饭,菜单是奥迪隆从里兹酒店拿过来的,有鳌虾、龙虾、烤鸡、豌豆和巧克力蛋糕。当然,这些食物都是他不吃的。很早的时候,在马尔泽尔布大道九号的父母家里进行盛大的晚宴时,他便会摆出一副东道主的姿态,走到每一位宾客的身边交谈一番,让每位宾客都觉得这场接待似乎就是为他们而准备的。莫里亚克对这种场景有些反感,他说普鲁斯特是个“阴郁的家伙”,长着一副“蜡黄色的面容”,把“被子当外套”。后来,普鲁斯特的访客越来越少,大家对他那肿胀而死灰的倦容感到震惊。在那云雾缥缈的房间里,他一动不动地坐着,闭着的双目下是重重的黑眼圈。他沉默着,仿佛在勉力呼吸。他浑身都是苍白的,苍白的睡衣,苍白的被单(他喜欢将被单不合时宜地裹在肩上或放在身下,然而,房间的扶手椅子上明明就放着他的厚羊毛衫),头顶那微弱的绿光衬托得他更加苍白。有人隐隐觉得他的面容上带着一丝希伯来人的味道,还有人注意到他面如死灰,仿佛已然是日后陈尸的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