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就是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

地狱就是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

地狱就是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

我活着,她活着,他们活着,他死了。

这种简单的变化带给我们的打击,如同狠狠砸到头上的大棒。关于这个男孩、风雪、小屋的故事,几乎让我们忘记了自己的死亡。我们已经不在人世,我们和你们之间横亘着无法名状的间隔,除了失去生命,再没有任何方式能让人跨越这一中间地带,也没有任何损失能比失去生命更严重。然而你们知道,在很多故事中,死者都会跨越不可测度之地,出现在人们面前,可他们从不会带来任何重要的信息,从不会讲述关于永恒生命的重要消息,怎么会发生那样的事呢?

一首诗中说,死亡是进入纯粹的白色世界。

我们得承认,我们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畏惧死亡,只要还能坚持,我们就会与死亡抗争,直到某种力量前来熄掉所有的光。但是在恐惧的同时,我们也感到好奇,我们怀着敬畏之心,犹犹豫豫地准备一探究竟,因为现在所有的问题都将得到解答。就这样,我们死去了,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闭上了眼睛,却又在原地睁开了眼睛;我们什么都看得到,但是没有人能看到我们;我们仍在身体之内,但是没有了躯体;我们仍能开口,但是发不出声响。几个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几年过去了,那些还活着的人离我们越来越远。最后他们也死了,我们不知道他们到哪儿去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五十,六十,七十……我们要数到多少年?我们要上升到多高?我们悬停在这里,在大地上方,感到不安、惊恐和痛苦。我们的骸骨安静地躺在地下,骸骨上的十字架刻着我们的名字。单调沉闷就是一切,就是全部。我们如果还能发疯,肯定早就疯了。除了跟随你们和其他活着的人之外,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追问:我们为什么在这里?其他人去了什么地方?有什么能平息这种痛苦?上帝在哪里?我们不停地追问,但是似乎没有答案。或许只有神职人员、政客和广告商有现成的答案。

这里有时太安静了,能听到的只有我们的心跳,而这只会让人感到哀伤。我们死了,闭上了眼睛,从一切有意义的事物中消失了,然后我们又一次睁开了眼睛,我们的心脏仍在跳动,心脏是唯一知道自己任务的器官。目的地呢,那是我们永远无法触及的天空吗?我们在这里游荡,在我们与你们这些生者之间隔着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我们穿墙而过,穿过铁围栏或古老的木篱笆,我们在客厅里逗留,和你们一起盯着电视看,你们读报或读书时,我们的视线会越过你们的肩膀落到报纸或书本上。我们整夜坐在教堂墓地里,背靠着墓碑,腿蜷缩到胸前,双手抱膝,就和巴尔特感到冰霜逼近他的心脏时一样。在寂静的夜里偶尔会飘来微弱的声音,那些断断续续的简单的音符似乎来自远方。于是我们会满怀希望地说,是上帝,这是上帝到来时的声音,他来把那些等得够久且从不怀疑的人接走。我们就是这样说的,我们仍然乐观,没有彻底失望。不过那或许不是上帝,或许只是有人拿着一个小小的音乐盒躺在地上,在无聊时转动着音乐盒的手柄。

死去,意识到你在有机会珍惜生命时并未珍惜,这就是地狱。要知道,人这种创造物是奇妙的,不论活着还是死去。如果生活遇到了麻烦戛然而止,如果存在的状态被一分为二,人就会不自觉地开始回顾一生,翻检自己的记忆,就像是一只小动物在洞穴中寻找庇护。我们的情况就是这样。跟随你的生活是一种安慰,不过如果你不去善待自己的生命,反而做一些一直折磨你的事,那么这种安慰就会变成苦涩。当然,我们想触及的首先是我们的回忆,最后还是我们的回忆,回忆是把我们与生命联系到一起的纽带。我们回忆着我们真实地存在于世间的那些日子,在那些日子里飘着雪、飘着雨,在那些时光里,太阳带来温暖,夜晚带来黑暗。

但是为什么要把这些故事讲给你们听呢?

在绝望之外,又是什么可怕的力量把我们抛入这不可名状之地,让我们把这些关于逝去生命的故事讲给你们听呢?

我们的话语就是困惑的救援队,带着过了时的地图和取代指南针的鸟鸣。它们充满困惑,深感迷失,然而它们的使命就是拯救世界,拯救那将熄的生命之光,拯救你们,这样或许也有希望拯救我们自己。不过我们现在要暂时放下这样的思考和这些沉重的问题,再次回到那个夜晚和暴风雪中,找到那个男孩,把他从长眠和死亡的危险中及时解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