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中 局

回忆啊,回忆层峦叠嶂,壁立千仞,令人胆战,悬崖峭壁,莫测其深。

——杰拉德·曼利·霍普金斯

14

梅勒妮

我的记忆已经一团糨糊。我清晰地记得我在查尔斯顿的最后几小时发生的事,却对随后的日子没什么印象。我还记得格朗布索普的那间阴森育儿室里与真人大小相仿的玩偶男孩,它有着一对玻璃眼,头发被揪掉了好几束。我不知道自己为何竟记得这东西,我在那里只待过很短一段时间。我记得,直升机撞上桥的那天早上,在冬季的晨光中,孩子们在森林后的山坡上玩耍,那个女孩在唱歌。当然,我也记得那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床,那里禁锢着我的那副臭皮囊。我记得尼娜从死亡中苏醒,蓝色的嘴唇后露出黄色的牙齿,蓝色的眼睛从堆满蛆的眼窝中浮出来,苍白的额头上硬币大小的孔中又流出了血。但这段记忆不是真实的。我猜这一定是我的幻想。

每当我试图回想在查尔斯顿最后一次重聚后的分分秒秒、日日夜夜,都会首先感到一阵狂喜和快活,仿佛整个人都年轻了。我以为最糟糕的一段时光已经过去了。

我多么愚蠢啊。

我自由了!

我终于摆脱威利和尼娜了!终于不用再参加那个游戏了!终于不用再噩梦缠身了!

我离开喧嚣混乱的曼萨德旅馆,缓缓穿行在阒寂的黑夜之中。尽管遭受到疼痛的折磨,我那天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活力,似乎一下年轻了几十岁。自由了!我步伐轻盈,享受着深夜冷冽的空气。警笛的哀鸣划空而来,但我置若罔闻。我终于自由了!

我在一个繁忙的交叉路口停下。红灯亮起,一辆车身修长的蓝色轿车——我猜是克莱斯勒——停了下来。我走下人行道,敲了敲副驾驶席一侧的车窗。司机是一个魁梧的秃顶中年男人,他探出身子,狐疑地看着我,然后微微一笑,按下电钮,落下窗户。“你好,夫人,出什么事了吗?”

我点点头,上了车。坐垫是人造天鹅绒,质地柔软。“开走吧。”我说。

几分钟后,我们驶上了州际高速公路,朝市外开去。我只在下达命令时才开口。尽管我精疲力竭,但保持对司机的操控却易如反掌。青春的活力重新注入我体内,我仿佛获得了一种久违的力量。我靠在椅背上,查尔斯顿的灯光朝身后退去。离开查尔斯顿几英里之后,我才发现司机在抽雪茄。我憎恨雪茄。他落下车窗,将雪茄扔了出去。我让他调了调空调的温度,继续默默地朝西北方向驶去。

午夜前不久,我们经过了一片沼泽,威利的飞机就坠落在那里。我闭上眼睛,回忆着早年在维也纳的岁月:黄色灯光下,在露天啤酒馆里畅饮;深夜沿着多瑙河散步;我们三人因为有彼此的陪伴而激动不已;第一次有意识的“进食”所带来的兴奋。我同威利相识后的头几年,每个夏天我们都会去不同的欧洲国家首都或度假胜地。我曾认为自己可能爱上了他。但我对亲爱的查尔斯仍然念念不忘,所以夜深人静时,我总是刻意抑制自己对帅气的年轻旅伴产生感情。我睁开眼睛,盯着右侧窗户外路边森林和灌木组成的黑墙。我知道,威利支离破碎的尸体散落在淤泥、昆虫和爬行动物之间。但我的心中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我们在哥伦比亚加满油,继续前进。司机付款之后,我拿起他的钱包检查了一番。他只剩下三十美元,还有几张卡和照片。他的名字无关紧要,所以我只是匆匆扫了眼驾照,但没有费神去记住名字。

驾驶几乎就是反射动作。我几乎毫不费力就能让他完成这项任务。我们沿着20号州际高速公路行驶,从奥古斯塔进入佐治亚州,路上我还打了一会儿瞌睡。我醒的时候,他烦躁起来,开始嘟哝着迷惑地摇头,但我立刻加强了操控,他便又专心致志地盯着路面开车。我再次闭上眼睛,车头灯和尾部反射板的影像进入我的大脑。

我们在凌晨三点过一点儿抵达亚特兰大。我从没喜欢过亚特兰大。潮水区【93】文化的优雅和魅力在这里荡然无存。这座城市从未尊重过南方的风格,至今仍在朝各个方向扩张,营建无穷无尽的工业园和毫无规划的住宅区。我们在一座大型体育馆附近下了州际高速公路。中心区的街道很是荒凉。我让司机将我带去银行,我的目的地就是那里,但黑洞洞的玻璃前门只是徒增我的沮丧而已。我一度认为,将我的新身份的文件存在银行保险柜里是个好主意,但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在星期天凌晨三点半需要这些文件。

要是我没有在白天的混乱中丢掉手提包就好了。黑色雨衣的口袋鼓囊囊的,我把破损大衣里所有的东西都转移到雨衣口袋里了。我看了下钱包,确认保险柜钥匙和银行卡还在里面。我让司机绕着市中心开了几圈,但这一举动似乎毫无价值。大部分十字路口都闪着黄灯,偶尔有一辆警车缓缓驶过,废气在冷空气中如烟雾般缭绕。

市中心有几家体面的酒店,就在我的银行附近,但我衣着不整,还没有行李,显然无法入住。我命令司机——这次没有说出声——把我们带上另一条高速公路,往郊区驶去。四十分钟后,我们终于发现了一个亮着“还有空房”标志的汽车旅馆。绿色路牌说这里是桑迪斯普灵斯。路边的旅馆让人产生不了入住的欲望,不是叫“高速8号”就是叫“旅馆6号”,似乎不带数字人就记不住一样。我考虑过派司机去前台,但司机或许需要与人对话,而我太累了,无法自如地操控他。我后悔没来得及把他的意志调教得恰到好处,但现在后悔已于事无补。最后,我对着内后视镜将头发梳好,进入旅馆,亲自给我们办了入住手续。旅馆职员是一个睡眼惺忪的女人,穿着短裤和脏兮兮的摩斯大学T恤。我编造了我们的姓名、住址和驾驶证编号,但那女人甚至都没抬头去看门外引擎正在空转的奔驰。按照这种低廉旅馆的惯例,她要求我提前付款。

“住一个晚上?”她问。

“两个晚上。”我说,“我丈夫明天一整天都会在外面办事。他是可口可乐公司的销售员,打算去拜访工厂。我打算——”

“六十三美元八十五美分。”她说。

想当年,这笔钱可以支持我们一家人在缅因州的高级酒店住上整整一个星期。我把钱给了那女人。

她递给我一把钥匙,上面挂着一棵塑料松树。“2116号房,把车绕到背后,停在垃圾桶旁边。”

我们把车绕到背后,停在了垃圾桶旁边。不可思议的是,停车场竟然全都是车,甚至有几辆半挂车停在后围栏附近。我打开门,回到车边。司机趴在方向盘上,浑身发抖,额头上全是汗,牙齿打着架。他正在努力恢复清醒。我非常疲惫,但我对他的操控却没有放松。我十分想念索恩先生。这么多年以来,即便我不把自己的愿望大声说出来,索恩先生也能心领神会。但操控这个矮胖的男人却令人沮丧,就像习惯了打造精钢的人如今却不得不面对一堆铁渣。我犹豫不决。将他保留在我身边直到星期一是有好处的,其中最大的好处就是那辆车。但风险比收益更大——可能已经有人发现他失踪了,警察也开始留意这辆车。虽然也有这样的担心,但让我最终做出决断的是我的精神状态——逃亡初期的欢欣已经被疲惫所替代。我必须睡觉,必须从那个噩梦所造成的身心俱疲中恢复过来。如果没有适当的调教,司机就很有可能在我睡觉的时候挣脱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