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谣曲《羽衣》开头有段唱词:

海上熏风早,

三保浦人声嘈嘈。

渔船出动,

渔夫相邀。

一路烟波任逍遥。

两位渔夫共吟这段歌词,其中一末角名叫白龙。

万里好山云忽起。

他边唱边上,走到能乐舞台正前方的松树下边,看见树上挂着一袭美丽的长绢,如获至宝,取之欲归。扮演正旦角色的天人出来将他喊住。任凭天人苦苦哀求,白龙就是不肯将羽衣归还于她。天人不能返回天上,悲戚不止。

那白龙若不把羽衣还,

我浑身素条条如何升天?

珠泪滚滚湿玉鬘,

满头簪花暗愁惨。

天人五衰呵,即将现眼前。

离开东京的新干线电车里,庆子将这几句唱词背诵给本多听,并且热心地发问:

“天人五衰是怎么回事?”

本多不久前在梦中梦见过天人,又查了查佛典上有关天人的描述,对庆子的这个疑问侃侃而谈。

所谓“五衰”,就是天人命终时的五种衰相。各类书上的说法略有差异。

《增一阿含经·第二十四》:

三十三天有一天子,身形有五死之瑞应。云何为五?一曰华冠自萎;二曰衣裳垢玢;三曰腋下流汗;四曰不乐本位;五曰王女违叛。

又,《佛本行集经·第五》:

天寿已满,自然现五衰之相。何等为五?一曰头上华萎;二曰腋下出汗;三曰衣裳垢腻;四曰身失威光;五曰不乐本座。

又,《摩诃摩耶经·卷下》:

尔时,摩耶即于天上见五衰之相。一曰头上华萎;二曰腋下出汗;三曰顶中光灭;四曰两目数瞬;五曰不乐本座。

至此则大同小异。然而《大昆婆沙论·第七十》,举出大小二种五衰,最为详细。

首先是小五衰:

其一,随着天人往来翔舞,常伴有五种美妙之乐声。此种音乐为任何乐人之奏乐所不及,乃发自随身所佩带之乐器。死之将近而乐衰,声不如意,至于喑哑。

其二,平素天人不分昼夜,身光赫奕,其体内所发之光不随阴影。然而一旦濒死,身光显著变暗,身子沉沦于薄暮般的阴影之中。

其三,天人肌肤滑润,裹以凝脂。纵令人香池沐浴,出水时,即如莲叶,水珠尽退。然死之邻近,其肌肤亦沾水不去。

其四,通常天人不囿于一种境地,宛若旋转之火轮,决不停留于一个地方。辗转游走,灵活自如。一旦死之迫近,只低迷于一处,永远不能离脱。

其五,天人之身洋溢着力量,眼睛决不眨一下。一旦死之将近,身力衰萎,不断眨眼。

以上为小五衰之相。

大五衰之相又是如何呢?

其一,纯净的衣服沾染污垢;其二,头上华彩往昔繁盛,如今衰萎;其三,两腋窝流汗;其四,身体发散可厌之臭气;其五,不愿安住于本座。

由此可知,出自其他典籍之五衰,说的都是大五衰,小五衰产生期间,由生转死也并非完全不可能,然而大五衰一旦形成,则死已无法避免。

以此看来,谣曲《羽衣》中的天人虽然已现大五衰之相,一旦索回羽衣便立即恢复元气。这是因为作者世阿弥并不拘泥于佛典,作为暗示美丽衰亡的诗语,猝然加以使用的吧。

本多明白这一点,脑子里忽然清晰地浮现出那幅《五衰图》,那原是过去他在京都北野神社拜见的国宝——《北野天神缘起绘卷》的一部分。他手头现有的写真版有助于唤醒他的记忆,过去不经意所忽略的东西,如今却化为莫名的不祥的诗句,占领了他的心胸。

那是一处庭院风景,内部可以窥见中国风格的壮丽殿宇的一角。众多的天人有的弹筝,有的手握鼓槌,守在大鼓前后。然而,却听不到一丝华美的音乐。那音响早已化作夏日午后郁闷的蝇声。虽然亦弹亦奏,然琴弦松弛,恹恹无力。庭前栽种着几株花草,前方一童子,以袖搪目,悲切不已。

此种突然的衰亡一起袭来,不论谁都感到意外。天人们白嫩而无表情的娇美容颜,依然渗透着难以置信的神色。

殿宇中,有的天人歪斜地坐着;有的拖着长长的霞帔,扭动身躯向地面飞旋。这些天人们的姿态,乃至相互保持的间距,尽皆飘溢着伸手不可及的抑郁的空气。华丽的衣裳杂乱无章,而且不知为何,还散发着淤塞河川似的异臭。

究竟出了什么事?原来五衰开始了。犹如热带宫中御花园内的宫女,染上了突然来袭的瘟疫,逃也逃不脱了。

头上华彩尽皆萎谢,内部的空虚急剧上升,一直到达咽喉。美人们花团锦簇,共居一处,不觉之间,周围充满透明的颓废,就连一吐一纳,也弥漫着衰亡的气息。

仅凭曾有的情缘,将人们诱入美与梦幻;而今,犹如金身剥落,魅惑之力迅速凋零,眼睁睁看着它飘逝于夕风之中。这座典雅的庭园本身就是一座斜坡,万能之美、快乐的金沙,一股脑儿从上面滑落下去。绝对的自由、振翮于虚空飞翔的自由,像剜掉一块肉,残酷地从体内切割下来了。阴影增深,光明减退。美艳的力量,从纤纤玉指无休止地滴落下来。身体和精神的最深处灼灼闪耀的火焰,如今熄灭了。

堂宇地板鲜洁的方格子花纹,朱红的勾栏,丝毫没有减损。这些物象,皆是空疏而明晰的豪奢的残留。无可置疑,即使在天人死后,这座打磨精致的殿宇,依旧会保存下来的。

天人们光艳的秀发下面,张大形状姣好的鼻孔。她们业已嗅到不知来自何处的腐败的气息。云彩后边是经受摧残的花瓣儿。远天已浸染着水蓝色的腐败。这些令人赏心悦目的东西,一下子消失殆尽了。世界依然美好、广阔……

“所以我喜欢,所以我喜欢您呀。”庆子听罢断然地说,“因为您什么都知道嘛。”

这就是庆子的感想,她将语尾上挑,说罢随即打开当下流行的雅诗兰黛固体香水瓶盖,仔细地搽了搽耳后。庆子穿着印有蛇纹的喇叭裤,上身是同一种料子的绣衣,腰间勒着鞣皮饰带,头戴西班牙黑呢帽。

二人相约在东京车站见面。本多看到她这一身打扮,多少有些畏惧,但他对庆子的潇洒衣着,根本没有插嘴的余地。

还有五六分钟就到达静冈了。本多猛然想起五衰之一的“不乐本位”,立即泛起一个迂执的念头:从来都不懂得乐其本位的自己,之所以没有死,是因为自己不是天人的缘故吧?

本多心中一派茫然,他蓦地泛起刚才来东京站之前于汽车中瞬间的感觉。离开本乡的家门,本多叫司机开快车,由西神田上了高速道。梅雨季节,天空随时都会下雨,车子以八十公里的时速,行进在金融街的弯道上,路两侧崭新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所有建筑都那么坚固、纯正和威严,展开铁和玻璃的长大的羽翼,一座接一座袭来。本多想到,自己死时这些大楼全都不会存在了,不由感到一种复仇的愉快。他回味着那瞬间的感觉。他轻而易举就能彻底摧垮这个世界,使之归于无。自己一旦死去,确实就能达到这一目的。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老人,依旧保有“死”这一无与伦比的破坏力,使他有些洋洋自得。本多一点儿也不害怕五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