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庆子问本多,昭和四十九年的圣诞节,透打算如何度过?就连这样的问题也激起了她的义愤。尤其是九月发生那件事以后,这位八旬老人对一切都感到畏惧。本多失去了以往那种聪明睿智,不论对什么事情,都唯唯诺诺,态度战战兢兢,仿佛受到什么威胁,时时感到不安。

这个情况不完全是九月事件引起的。透做养子以来的四年时光,倒还算平安无事,透的变化也不很明显。然而自今年春天,透进入成年并考取东大之后,他完全变了个人。透蓦地对养父凶恶起来。稍不如意,抬手就打。本多曾经被透用煤炉的火筷子划破额头。他到医院看病,只得撒谎说是自己跌倒摔伤的。从那之后,他处处迎合透的意思。另一方面,透明知庆子是站在本多一边的,因而对她戒备森严,冷酷无情。

长年以来,本多同那些可能攫取他财富的亲戚一概疏远,所以没有一个亲戚会对他寄予同情。那些反对他认领养子的人们,这会儿正中下怀,都幸灾乐祸起来。他们根本不相信本多的申述,以为只不过是以老年的迂执换取同情罢了。大家见到透,反而对他很同情。他们只抱有这样的想法:这位眉目清秀、洁白无垢的青年,诚心诚意照顾老人,反而引起老人的猜疑而身背污名。而且,他的话深明大义,恭敬有礼,实在无人能同他相比。

“实在让您费心了。这些无聊的小事不知您是从谁那里听来的。肯定是久松阿姨吧?她是个好人,可是就对我家老子说的话句句当真。最近一个时期,我家老子昏聩无度,又患上了被害妄想症。还不是长期做守财奴,逐渐形成了那种扭曲心理吗?居然把同是一家人的儿子当成小偷看待。有时我年轻气盛,忍不住顶撞他几句,他就到处说我欺负他。有一次,老子的脑袋撞在院子里的老梅树上,他就对久松阿姨说是我用火筷子给划破的。庆子阿姨对他是说一信一,说二信二,我呀,简直无立锥之地了。”

打这年夏天起,透收留了清水的疯女绢江,让她住在厢房里。他对这件事是这么说的:

“哦,您问那个?她实在是个可怜的女孩儿。我在清水工作那阵子,就时常照顾她。她在家乡遭到人们的嘲笑,小孩子也都欺负她。绢江一心想来东京,于是我争得她父母的同意,将她领来了。要是送到精神病院,绢江准会给杀掉。再说,她是个老实巴交的疯女,不会闹出什么乱子来的。”

通常来往之中,透受到每一位年长者的喜爱,一旦有人扯到自己的生活,他便巧妙而恭敬地加以回避。世人反而对本多看不惯,认为那样一个睿智的主儿,竟然陷入老年性谵妄之中而不得自拔。其中也包含着几分嫉妒的因素。人们没有完全忘记本多二十多年前侥幸获得的那笔财富。

……透的一日。

他无须再遥望大海,也不必等候轮船。

其实,他也无须再去上学,仅仅是为博取世人的信用才去的。从家里到东大,步行不要十分钟,他偏偏要开车去。

然而,他依然保有黎明即醒的旧习,透过窗帷的缝隙观察晴雨,检查自己所支配的世界的秩序。欺瞒和邪恶是否如时钟那般准确运行?是否有人觉察,世界已经被邪恶所统治?一切都按法律精确运转,而又到处找不到爱,这样的状态是否能完好地保持下去?人们对他的王权满意吗?邪恶已经化作诗情,透明地笼罩在众人头顶上了吗?“人性的因素”是否精心地予以排除?热情是否必然变成笑料?对此有没有考虑周到?人们的灵魂是否已经彻底死灭?……

透相信,只要自己白嫩的手臂温婉地伸向世界之上,世界必定会患上某种美丽的病症。透更是确信,出乎意料的侥幸会随时来临,一种侥幸到手了,又一个意外的好运就会接踵而至。那个贫穷的少年通信员,不知凭借何种理由,被一位富有的一只脚插进棺材的阔佬收作养子。说不定下次又会从哪个国家走来一位国王,请他去做王子了。

他差人在卧室隔壁修建一间淋浴室,大冬天也跑进去洗冷水淋浴。这是保持头脑清醒的良策。

冰冷的水逼他退出身子,加速心脏的跳动。透明的水鞭抽打着他的前胸。仿佛几千根银针一起向肌肤刺来。好大一会儿,脊背承受着水势。接着再面对着水,心脏依旧耐不住冷气。胸脯似乎重重地压上一块铁板,光裸的身体好像束缚于水的狭小的铠甲之内。他不住转动身子,好比被水的绳子吊在半空里,不停地打着漩儿。机体终于醒了,青春的皮肤反弹着一粒粒水珠。这时候,透高擎左腕,让水冲击着腋窝,三颗黑痣宛如激流底下的三块小小的黑石子儿,透过流水闪闪放光。那正是平素折叠着的羽翼的斑纹,谁也不曾注意的“幸运儿”的标记。

——洗把淋浴,擦干身子。摁响呼铃。浑身发热。

早饭已经准备停当。女佣阿常一听到铃响,就把饭菜端到房间里来。这是她的工作。

阿常是透从神田咖啡馆挖来的姑娘,对他总是唯命是从。

透同女人交际不过两年。他很快掌握了一个法则,深知如何鼓动女人对自己决不爱的男人献殷勤。他有能力,一眼看出哪些女人会绝对听他的话。如今,他把站在本多一边的女佣一个不剩全部辞退,将自己相中并与之睡过的女孩儿招进家来,呼之以侍女,当女佣使唤。阿常是其中最蠢笨的一个,她的乳房一等大。

他等她把早饭放在圆桌上,用指尖儿捅一下她的乳房,权当早晨的问候。

“又肥又大啊!”

“嗯,正胀鼓鼓的呢。”

阿常虽说毫无表情,但满脸含着谦恭之色。那浑身郁积着的溽热的肉体,本身就是一种谦恭。就中更加压抑着情感的,是水井般深深凹陷的肚脐眼儿。阿常偏偏生着一双极不相称的美腿,她自己也明白。透曾经看到,她在咖啡馆里端着咖啡走在高低不平的地板上,犹如猫儿的脊背蹭着灌木,小腿肚儿时时扫动着租来的长势不良的橡胶树下边的枝叶。

透蓦地想起什么,他走向窗边,俯视着庭院。敞开睡衣的胸口裸露于晨飔之中。这个时刻,本多至今依然惯守旧例,一起床就到院子里散步。

十一月朝阳辉映之下,拄着拐杖蹒跚而行的老人,微笑着,挥挥手,用他那有气无力的嗓音,道了声:“早上好。”

透微笑着,摆摆手。

“嘿,还活着哪?”

这就是透早晨的问候。

本多依然微笑着,默默地躲过危险的脚踏石,继续散步。他要是回答得不妙,弄不好会大祸临头。躲过一时的屈辱,至少到傍晚前,透都不会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