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费里尼[1]文章有感

1989年不仅是法国大革命的两百周年,也是历史上两个人物诞辰一百周年,他们虽然各不相同,但他们都懂得如何利用民众的欲望以及他们的脆弱和轻信。

“他是大都市里的流浪汉,常常以公园里的长凳为床。他戴着一顶破旧的圆顶高帽,礼服大衣斜搭在肩膀上——这种又滑稽又可怜的装束都只是为了看上去体面些。他没有家,每天在人行道上闲逛。他没有朋友,认识他的人看他时常表现出怪异滑稽的举止,都以为他是个小丑。他确实是个小丑,却是一个富有魅力的小丑——他成为舞台的中心,他不仅是主角,还是编剧、导演、制片人和布景设计师。他的黑色小胡子成为象征性的标志,他成为百万人的偶像,一个伟大的好莱坞演员把他称为‘最伟大的演员’。他的名字叫阿道夫·希特勒,出生于1889年4月20日,距今正好一百年。”(费勒里克·莫顿,《卓别林、希特勒:作为演员的局外人》,《纽约时报》,1989年4月24日)

这个被希特勒的表演才能深深吸引的好莱坞演员就是卓别林,他也生于一百年前,比希特勒早到这个世界一百个小时。他同样是个边缘人,是社会的弃儿:他的父亲是个酒鬼,母亲从一个慈善医院被推到另一个慈善医院,他自己则以露营地和火车站为家。他不会交朋友,不会与人交流,但他还是吸引了无数的人。

卓别林在《独裁者》这部电影中成功扮演了独裁者的角色,其中有个人人皆知的镜头:在一阵胜利的狂喜中,独裁者托起了一个代表地球的气球。表演者刻意突出了独裁者分裂人格中幼稚可笑的一面,他把那种疯狂表现得淋漓尽致,让人难以确定那是否还是表演。最初,独裁者是作为一个幼稚的艺术形象出现的,突然之间他变成了一个可怕而丑陋的暴君。“希特勒也许是历史上最残暴的天才,但他和卓别林的性格方面不乏相同点,他们俩都善于利用局外人渴望介入的需要”。(费勒里克·莫顿)

“您还从当代报纸上收集类似于《傻瓜奥古斯特的学徒期》里的那些幽默剪报吗?”一位作家在采访时这样问我,这次采访曾让官方新闻界震惊长达几个月:在采访中,我说:“艺术家不必严肃认真地反对官僚,这只会抬高他们的身价,因为你反对他们,说明你把他们太当回事,无意中反而加强了他们的权势,承认了他们的权威。艺术家把荒谬的东西夸大到可笑的地步,其中包含了太多的含义。在今天疯狂混乱的社会里,一切都被搅乱了,一切都被毁灭,艺术确实有被荒谬‘吞没’的危险。但是作为艺术家,即使他不幸沦为小丑,即使他要付出暂时抛弃自我的代价,他仍然要保持一种暧昧的姿态,把自己放在摇摇晃晃的跷跷板上,努力把损失转变成收获,把空虚转变成期盼。”对我而言,这个艺术家就是傻瓜奥古斯特,我与他休戚相关,而绝不是在表面上认同他的游戏,同情他的命运。

在世人眼里,艺术曾经是骄傲而浪漫的,这样的艺术哪里去了?如今艺术家在这个世界上的地位就和“傻瓜奥古斯特”一样,这是汉斯·哈同[2]的父亲对哈同的戏称,他以敏锐的直觉看到了艺术家内在的本质,这一点在画家的作品以及后来的生活中都没有如此明确地表现出来。老年时的托马斯·曼[3],一个严肃正直的作家,把艺术家看作“荒谬古怪的精灵”、“荒谬而优秀的僧侣”、“嫌疑者”和“杂耍者”:对他来说,艺术家“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因此不是人”,他把艺术家叫作“鲁莽而严肃的天使”,在世界这个大马戏团的帐篷下,在高高的空中表演高空平衡。

在世界这个马戏团里,诗人看上去就像一个堂吉诃德那样的“满面愁容的骑士”,一个被日常生活所不容的傻瓜奥古斯特。他周围的其他人以自己的努力、机会或诡计得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而他却是个可笑的傻瓜,梦想着其他规则,梦想着其他评价标准和回报,他希望因为自己担任了这个被强加的角色而得到单独的补偿。

但是,他对同胞的了解常常深刻得令人惊奇,他和他们似乎只是最肤浅的交流,但他与他们之间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似乎是精心计划的,又像是全无准备的,那里面有一些东西看上去很神秘,表面上很晦涩难懂,甚至连他自己也不完全明白,但他的同胞仍然能够看懂。他的软弱也许可以看作一种非同寻常的暗藏的力量,他的孤独成为一种深层的凝聚力,他的想象成为接近现实的捷径。我们似乎看到围绕在他周围的所有马戏团里的人,个个脸上都反射出他的面容,这是让人震撼的一刻,在极其短暂的那一秒里,马戏团里的所有观众都惊呆了。

而我们在暴君身上看到了什么?那个怯懦的流浪汉能认出这张新脸孔下的自己吗?在这张变形的面具下,没有人能看到真善美,而只有它们的反面。暴君是那个操纵的人,是那个发出命令强行执法的人,是那个根据充满邪恶、丑陋和谎言的法律进行奖惩的人。这个暴君:无数次的背信弃义、讲究而可笑的服装、一阵阵野兽般歇斯底里的尖叫、悲伤而幼稚的低语、发情野猪一般的顿足和咆哮或是吸血鬼般冰冷的僵硬。

我们不难相信,诗人小丑在噩梦中或是在流浪中已经认出了这张脸,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暴君的那种善变和仇恨已经附在了他身上。毫无疑问,这也是一张人的脸,虽然上面有一层厚厚的浓妆和深深的皱纹。是的,是的,这个可怜的人——一个自负的疯子,痴迷于权力的幻想,只是一个可怜的人,一个孤独的受害者,他把软弱变成了权力,把恐惧变成了自负,把他的疾病变成了暴力和闹剧。

于是,在这个明亮的舞台上,傻瓜奥古斯特和权力小丑相遇了。他们四目相对。这短暂的对视难道不是人类所有悲喜剧的浓缩吗?这是相斥产生的吸引力,是对手相遇催化出来的强大反应吗?这两个在《地球上的生活》这出戏中扮演不同角色的演员是否势均力敌?如果不是因为离得太远,或是因为太近被遮住了视线,谁都能看出这个迅速变幻着的化装舞会上如此鲜明的对比。

一个生活在独裁统治下的艺术家(还有那些没有在独裁统治下生活过的)无法忽视这两个角色之间难以逾越的道德界限。他可以在无限遥远的地方旁观,但他要做好扮演其对手的准备,并且要模仿得惟妙惟肖。他要越过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奇地、充满想象地、准确地研究他的对手,这是他的角色赋予他的任务。一对奇怪的对手:艺术家傻瓜和权力小丑,马戏团的历史难道就是历史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