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贝拿勒斯的途中,本多每每想起那场牺牲的情景。

那是忙于为着什么做准备的情景。牺牲的仪式不会就那样终结,而是某种场景将要开始。世人感到仿佛一座桥梁正通向目不可视的更神圣、更可厌、更高渺的去处。可以说,那一系列的仪式,是为了迎迓逐渐走近的、无可言喻的某位圣哲的光临,在通道上铺设的一道红色地毯。

贝拿勒斯,圣地中的圣地,印度教徒们的耶路撒冷。享受着湿婆神玉座的喜马拉雅雪山的雪水,奔流不息的恒河,于绝妙的新月形的弯曲的地方,河西岸有一座旧称瓦拉纳西的城镇,就是贝拿勒斯。这是奉献给迦梨女神的丈夫湿婆的城镇,可以看作通往天国的大门。这里又是各路巡礼者的目的地,再加上恒河,还有都塔帕帕、基尔纳、亚穆纳、萨拉斯瓦提等五条圣河的交汇点。沐浴着这里的河水,就能坐享来世的幸福。

吠陀关于水浴的惠顾有着这样的文字:

水就是药,

水能清除身体宿疾,

使你充满活力。

水是灵丹妙药,

能治愈诸般病痨。

还有:

水使你长生不老,

水使你青春永葆。

水是治病的良药。

记住水的威力,

千万不可忘记,

水是身心的药剂。

正如诗中所咏唱的,以祈祷清心、以水浴洁体的印度教的仪式,在贝拿勒斯的各个水浴阶段里都达到了极致。

本多午后抵达贝拿勒斯,到饭店放下行李洗了澡,就立即请饭店人员物色导游。他不顾长途火车之旅的劳顿,一种奇异的青春放逸的情绪,使他处于躁动不安之中。饭店的窗外,酷热的夕阳,光芒四射。使人觉得,仿佛一旦纵身跃入其中,就能立即捕捉到“神秘”。

说起来,贝拿勒斯这座城镇,神圣至极,同时又污秽至极。阳光只能照射到房檐,细细小巷两侧,是一排排油炸果子和点心店、占星之家以及米粮店等店铺,充盈着恶臭、阴湿和疾病。穿过这里,来到临河一座铺着石板的广场,自全国各地前来朝拜的一群麻风病人,这里一团,那里一堆,簇拥在广场两旁。他们一边等死,一边行乞。众多的鸽子。午后五时灼热的天空。乞丐面前的洋铁罐里,贴底儿只有几枚铜板。一个麻风病患者,一只眼睛红肿溃烂,向前举着失去指头的手,犹如经过整枝的桑树,伸向黄昏的天空。

这里聚集着各种各样的残疾人,侏儒又蹦又跳。肉体缺乏共通的符号,犹如未能解读的古代的文字排列着。那不是来自腐败与堕落,而是扭曲、歪斜形状的本身。从那里依然以肉的鲜活与温热,喷涌出可厌的神圣的意味儿。血与脓,通过无数苍蝇,似花粉般运往四方。肥硕的蝇体,闪耀着光亮的金绿。

沿河向下游走去的道路右侧,张起了绘有圣纹的色彩艳丽的帐篷,人们在聆听和尚讲经,旁边堆满白布缠裹的尸体。

一切都浮游不定。众多的最赤裸、最丑陋的人的肉体的实像,连同那些粪便及其恶臭、病菌还有尸毒,一起曝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犹如平素现实里蒸发的水汽,在空中飘浮。贝拿勒斯。这是一张丑恶到华丽程度的绒毯。一千五百座寺院中,有通过朱红廊柱上各种性交体位的黑檀浮雕表达爱的寺院;有终日扯着嗓子高声读经而等死的寡妇之家;有居民、来访者、濒死的人、已经死了的人、疮疥满身的儿童,以及叼着母亲乳头的垂死的婴儿……一张由这些寺院和人员组成,夜以继日、嘻嘻相欢,张挂于天空的喧闹的绒毯。

广场向河流方向倾斜,行人自然被引向最重要的“达萨斯瓦梅朵河坛”。传说那里是创造神梵天(Brahma)献出十匹马作为牺牲的场所。

这条水量丰沛、泱泱不息的黄土色的河流就是恒河!在加尔各答,虔敬的人们盛在小铜壶里,为信徒的额头和生贽少许洒上几滴的圣水,如今就满满荡荡地储蕴在眼前的大河里。这是神圣而难以置信的宴飨!

怪不得病人、健康的人、残疾人以及濒死者,个个都充满黄金般的喜悦。怪不得蝇蛆也因无限喜悦而肥壮,印度人特有的严肃以及可谓“意得志满”的表情里,充盈着几乎看不出丝毫无情的虔敬。如何才能将自己的理智,融入这酷烈的夕阳、这恶臭、这细微的瘴气般的河风之中呢?本多对此产生怀疑。不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祈祷的唱和声、钟磬声、乞讨声以及病人的呻吟声。黄昏的空气仿佛是这些声音致密地编织成的一枚燠热的毛织物,本多怀疑自己的身子是否也埋没于其中了呢?本多害怕自己的理智,一如独自藏在怀里的匕首,会随时戳破这枚完整的织物。

关键是将此舍弃。自打少年时代起就看作自己防身武器的个人理智,经受几次转生的袭击,虽然刀刃多处缺损,依旧得以保留下来了。但是如今,处于这些充满油汗、病菌和尘埃的人群中,看来只有偷偷舍弃掉了。

河坛阶梯上布满了无数蘑菇般的阳伞,供浴客们上岸休憩。然而,以日出为高峰的晨浴时刻已经远去,夕阳沉沉射入阳伞,下面几乎没有人。导游走向水边,跟小船的船夫谈价钱。本多觉得这段时间格外漫长,夕阳像烙铁炙烤着他的脊背,可他只能等待。

小船载着本多和导游悠悠驶离河岸。恒河西岸有为数众多的河坛,达萨斯瓦梅朵河坛几乎位于正中央。游览河坛的小船首先南下,看完达萨斯瓦梅朵河坛以南各河坛之后,再调头北上,走遍达萨斯瓦梅朵河坛以北各个河坛。

恒河西岸是那样神圣,而东岸却一点也不神圣。甚至传说,一旦住在东岸,死后将投胎做毛驴,所以一直遭人忌讳。那里只能远远窥见低矮的绿色丛林,却不见有一栋房屋。

小船开始南下,这时,毒花花的夕阳即刻被建筑物遮挡了,只给几多壮丽的河坛以及作为背景的一排大柱子,还有靠这排柱子支撑的高大殿堂所紧密排列的景观,罩上一派辉煌的背光。只有达萨斯瓦梅朵河坛背后的广场,可以允许夕阳恣意妄为。而且,傍晚的天空已将河面映成安谧的玫瑰红,过往船只也留下不太浓丽的帆影。

这是黄昏到来前遍布神秘光线的时刻;这是某种光照度支配一切的时刻。在这段时间里,所有的轮廓都得到修正,就连一只只鸽子也加以细致地描摹;万物都增添了一层蔷薇黄的色感;河水的反射和天空的残光之间,保持着忧戚的调和,酿造出铜版画般的细密与精致。

同这种光照相契合的壮大建筑群,正是这些阶梯河坛。同宫殿和大伽蓝相比肩的阶梯向水里伸延,背后高耸着巨大的障壁。即使一列柱子同穹庐并立,这些柱子也就是壁柱,拱廊就是盲窗,于是,阶梯本身更加释放着圣域的威风。柱头饰采用的是哥特式或近东风格相交混的样式。这座高达四十英尺的壁柱上,刻着每年夏季洪水的水线。特别明显的涨水的水位,除了标出白线之外,同时还要标明一九二八、一九三六等年号以资纪念。比起这种令人目眩的更高的是住在上面的民家的走廊,于壁柱的顶层排成一列拱门,石栏上站着一排鸽子。屋脊的最高处,辉映着徐徐失去热力的夕阳的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