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好漂亮的桧树林啊,从前这一带是寸木不长的荒地呢。”

本多的新邻居说道。

久松庆子是一位光彩照人的女子。

虽说年近半百,但风传经过整形美容的面部,却依然葆有青春的艳丽。她早年离异,是个十分特殊的日本人,竟然敢对吉田茂和麦克阿瑟等人出言不逊。她现在的情人是一位美国占领军的青年将官,在富士山脚下的军营里供职。她为了把久已闲置的御殿场二冈别墅收拾一下,以便常在那里幽会,又借口所谓“要给积攒下来的信件慢慢写回音”,于是搬来这里,做了本多别墅的邻居。

昭和二十七年春天,本多五十八岁了,有生以来头一次拥有别墅,明日为庆祝别墅落成,邀请了东京的客人。他今天临时在这里住一个晚上,为明天做准备。同时请邻居庆子一人过来查看一下这座房子以及面积五千坪的庭院。

“就像对待自家房子一样,我一直盼着早点儿完工呢。”庆子穿着细高跟鞋,像只水鸟踮着脚尖儿一步一步走在霜打的枯草上,“这草坪是去年种植的吧?长得很好。先造园,然后慢慢盖房子,要是个不喜欢养花弄草的人,万万做不到。”

“正因为没有地方落脚,只得住在御殿场,每天到这里来造园。”

本多回答。为了抵御刺骨的严寒,他穿一件恰似巴黎执政官穿的厚毛衣,围着一条丝绸围巾。

面对庆子这个一生游手好闲的女人,本多想到自己勤苦一生,及近老年这才急忙学得游惰起来,他害怕对方看破自己这种卑微的心理。

本多想到自己能成为这座别墅的主人,多亏明治三十二年四月十八日以天皇名义颁布的《国有土地森林原野归还》,如今已经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古老的法律了。

明治六年七月,下达改正地租诏书时,政府官员走村串户调查土地所有者的情况。地主们害怕征收地租,对属于自己的土地也佯装不知,加以否定。于是,众多的私有地和集体私有地成为无主地,转为国家所有。

直到很久以后,人们对这一状况后悔不已,怨声载道。基于此,明治三十二年又制定了新的法律。该法第二条规定,凡申请归还土地者,需负责证明曾是此土地所有者这一事实,并至少提交相关文件以及其他六种证明材料之一种。而且,新法第六条规定,有关本项的诉讼案件由行政法院审理。

明治三十年代倒是提交了许多案子,不过只经过行政法院一审判决,未出现过上诉,也没有审判事务监督机构,万事都显得很优游自在。

由于一时撒谎而被没收乡村所有山林的村落共同体,大字遂成为诉讼权人,即此种行政诉讼的原告。即使合并为町,大字本身依然作为“财产区”继续是权利主体。

福岛县三春地方的一个村子,自打明治三十三年开始提起此类诉讼以来,由于国家一再拖延,原告也落得个轻松愉快。长达半个世纪,辗转几代,被告也几经更换,由农商务大臣转为农林大臣,代理诉讼的律师也一个接一个地去世了。昭和十五年,大字的代表到东京拜访了名闻遐迩的本多大律师,委托他协助这场毫无希望的官司的审理事宜。

战争的失败打破了半个世纪的胶着状态。

根据昭和二十二年施行的新宪法的规定,撤销了特别法院,废止了行政法院。纷争中的行政诉讼案件交由东京高等法院审理,并作为民事案件处理。因此,在这一案子的审理中,本多轻易获胜。当然,这个胜利只能说是当事人的一种侥幸。

本多根据明治以来连绵承继下来的合同,获得了成功的报酬,即领得了回归大字所有山林的三分之一。是直接收受山林,还是按当时行情折成钱款,一任本多的选择。本多选择后者,于是他获得三亿六千万日元现金。

这件事从根本上改变了本多的生活。战时的本多,渐渐对律师生活产生厌倦,他只是保留颇有名气的本多律师办事处的招牌,实际工作交给下属去做,自己只是偶尔在办事处露露面罢了。交际变了,心情也变了。至于将近四亿日元的金钱如此轻易滚入自己腰包,还有使得这种事成为可能的新时代,都不可认真对待。因而,他自己也只好装糊涂了。

对于本乡的旧家,本多打算拆掉重建。这座破烂不堪的老宅子,他早就巴不得一把火烧了。他一直想在东京建一座新的住宅。对于这个恒久不变的幻想,如今的本多已经有所转变。他认为,说不定什么时候,下一次战争又会将这里烧成一片废墟。

妻子梨枝认为,与其夫妇二人住在这所古旧的广宅大院,不如变卖土地租住公寓。本多的想法是,找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建立别墅,以便利于病弱的梨枝保养身体。他拿这条理由作为实现自己愿望的挡箭牌。

经别人介绍,夫妇两个到箱根仙石原看地点,但听说那里湿气重又有些打憷。司机陪伴他们越过箱根山,到御殿场二冈四十年前开发的别墅区转了一圈儿。虽说是往年达官显贵的别墅,但战后人们有碍于富士演习场周围的美国占领军以及为他们服务的妓女们,家家都紧闭门扉。这片别墅区西边的荒地原属国有地,农田改革的结果是无偿分给当地农民,如今倒成了十分抢手的宝地。

位于箱根外轮山麓的这一带地方,虽说不是富士山周围那样的火山灰地区,但土质贫瘠,只适合种植桧树林,这很使老百姓伤脑筋。这块土地芒草和蓬艾遍布斜坡,向溪流方向缓缓倾斜,前方正好可以望见富士山,本多甚感满意。

实际一看,地价十分低廉,本多便不顾梨枝再考虑考虑的劝告,及早预付了五千坪的定金。

梨枝说,她不喜欢这块荒地所具有的说不出的阴暗和格格不入的感觉。梨枝所惧怕的,其实是一种忧愁。她总有一种直觉,认为老后的生活不需要这个东西。然而,本多所梦想的是快乐,为此,土地带来的忧愁必不可少。

“放心吧,等整好地,种上草坪,盖起房子来,就会成为一座富丽堂皇、令人心情开朗的别墅。”

本多说。

——房屋建筑选用当地的木匠,植林、造园也雇佣当地人。这样做虽然进度慢一些,但可以节约费用。本多没有丢掉“挥霍金钱可耻”这一传统的家风。

不过,陪伴别人在自己宽阔的领地里慢慢转悠,这种快乐无疑是从少年时代时常出入松枝府邸时起,在本多内心所养成的一种欲望。微风裹挟着箱根残雪的刺骨的寒冷,这春寒不是别的,正是自家庭园的寒冷;偌大一片草坪只印下两个人孤寂而寥落的身影,这寂寥不是别的,正是自家土地的寂寥……他感到第一次将私有制财产掌握在自己手里。而且,他丝毫不是因为对此抱有什么狂痴的迷信讨得便宜,而是彻头彻尾凭借理性和时势的惠顾所获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