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两天之后,本多于约定好的下午四点钟到约定好的场所东京会馆大厅等候。他想好了,金茜要是来,就带她到今夏才开张的屋顶餐厅去。

大厅里摆放着许多宽大的皮革沙发,坐下后将装订整齐的报纸夹摊在面前,很适合等人消磨时间。本多将好容易弄到手的哈瓦那手卷雪茄掏出三支装在内兜里,等抽完这三支雪茄金茜总该来了吧?他的一个担心是,一到这里落座窗外就暗下来,要是下起雨淋湿了屋顶,他就不能在那里请金茜吃饭了。

就这样,一个五十八岁的富翁,等待着一位泰国少女。想到这里,本多感到终于从不安中挣脱出来,又回到自己本然的日常生活之中了。这是一种“港湾状态”,他不是天生的航船。“等待金茜”,他的这个惟一的生存状态又回来了。因此,这就是他的精神形态的本身。

他这个人富甲一方,又上了年纪,对单纯的男人的快乐早已不屑一顾。他感到自己有个挺麻烦的精神包袱,那就是可以轻易下决心用地球换取自己的倦怠。但他表面上却谨小慎微,喜欢置身于一个被限定的凹部。对历史和时代是如此,对奇迹和革命也是如此。就像坐在西式马桶上,坐在覆盖深渊的盖子上抽雪茄,一切都听凭对方的意志而等待着。这时,梦想开始历然成型,墙缝间可以朦胧窥见本体不明的幸福。死,在这种状态下,能否使人走向幸福呢?……假如是这样,那么金茜本来不就是“死”吗?

自己的名牌上既有不安也有绝望,一切都备齐了。期待的时间本是一只青贝螺钿工艺品,黑底的漆面上嵌镶着几多危惧。……

地板相接处的地窖般的小餐厅里,到了准备晚餐的时间,摆放刀叉锵然作响。正像还停留在侍者手里的互相交杂在一起的镀银刀叉,本多心中的感情和理性也交杂在一起,没有任何计划(理性的邪恶倾向!)地放弃了意志。本多接近人生终点所发现的快乐,正是这种下作的人的意志的放弃。在放弃的时期内,青年时代那种伤透脑筋的“打算介入历史的意志”也悬浮于空中。历史吊在空中的某个地方晃来晃去。

……那没有历史的黑暗的时间带里,那令人目眩的高空,马戏团荡秋千的少女,身穿雪白的贴身背心闪闪飞翔。不是别人,那正是金茜。

——窗外变得昏暗了。携带家人的宾客们在本多耳畔聊个没完没了,听得人昏昏欲睡。一对订婚的男女疯子似的一声不响。窗内可以窥见街道树的喧骚,但雨似乎还未到来。报纸夹的木芯像颀长的小腿骨抵着本多的手掌。三支雪茄抽完了,金茜还没有来。

***

本多好容易独自吃完颇为扫兴的晚餐,就到留学生会馆去了。这可是一次极不慎重的行动。

他走进位于麻布一角的简素的四层楼建筑,两三个皮肤黝黑、目光锐利的青年,身穿大花格子短袖衫,坐在门厅里,翻阅东南亚某国印刷粗劣的杂志。本多向柜台里的人询问金茜在哪里。

“她不在。”

服务生迅速回答道。本多对他这种过于快速的反应很不满意。两三回合的问答之间,留神一看,那几个目光锐利的青年一起望着这边。夜晚闷热,感到就像呆在热带地方一个小型机场的候机室里。

“能告诉我房间号码吗?”

“按规定不能告诉您。会客经本人同意后,请在这座大厅内等候。”

本多失望地离开柜台,青年们又一起将视线收回到杂志上。交叉的脚脖子上,赤裸的褐色的踝骨尖锐地刺了出来。

前庭内没有一个自由走动的人影。三楼一间屋子因暑热打开了窗户,本多听到那明亮的房间内传来弹奏吉他的声音。虽说是吉他,但音色类似胡琴,高亢而悠扬的歌唱伴随着乐曲,宛如黄色的常春藤缠绕在一起。听着那悲惋而缠绵的音乐,本多联想起早已忘却的战前曼谷的夜晚。

他真想偷偷进入房间一一加以检点,因为本多决不相信金茜不在。梅雨时节蒸笼般的夕暮到处都有金茜存在。留学生们修整的前庭花坛里,夜色里唐菖蒲金黄的花朵,黑暗中矢车菊迷蒙的淡紫,散放着幽微的芳香……所有这些,其中都有金茜的声息。随处漂流的金茜的微粒子,也许会次第凝固,成型。即便蚊蚋细微的羽音里也能预感到她的存在。

三楼一角的房间,包裹在众多幽暗的窗户之间。只有这间屋子窗帷在辉煌的灯光里飘荡,显得高雅而深邃。本多朝那里凝望。一个人影立于窗帷后面,向下俯瞰着前庭。风吹乱窗帷,露出了身姿。那就是只穿一件长裙纳凉的金茜。本多不由跑到窗下,身体沐浴在外泄的灯影之中。此刻,金茜认清是本多,脸上露出惊诧的神色,突然熄灭室内电灯,关上窗户。

本多靠在楼房角落里久久等待着,时光点点滴滴消逝,太阳穴热血奔涌。滴落的“时光”也像鲜血。他把面颊贴在长满一层薄薄青苔的水泥墙上,借着凉湿的苍苔冷一冷灼热的老脸。

不一会儿,三楼的窗户传来蛇吐信子的索索声,似乎是悄悄拉开一道窗缝的声音。本多脚边掉下来一个柔软的白色小包。

他拾起来,揭开包在外面的白纸,中间是手心大的棉球。看样子缠得很紧。外层的白纸一经剥去,随即像小动物迅速膨胀起来。本多揭开棉球,金色守门神亚斯卡守护的翠玉戒指显露出来。

仰望窗户,再次紧紧地关闭了,不见射出一线灯影。

***

离开留学生会馆回过神来,本多这才想起距离庆子家只有两百多米,因为出来约会没有使用自家汽车,本来叫个出租车就行了。但他硬是加给自己一个苦差事,鞭策疼痛的腰和背走着去。即使庆子不在,也非得敲一阵庆子家的门板不能回家。

本多边走边想,假如自己还年轻,也许一路嚎哭着走去吧。假如还年轻!然而,青年时代的本多决没有哭泣过。自己是个有为的青年,倘有抹眼泪的功夫,不如运用理智,这样对自己对别人都有利。多么甜美的悲伤!多么抒情的绝望!本多既然将这种持续的感觉和所感觉到的东西寄望于“假如还年轻”这个假定的过去上,他已将目前感情的可信凭据连根拔除了。假若自己的年龄可以允许放纵!但是,无论今日和以往,他都不允许自己放纵,这是本多的本性。仅有的一点可能,那就是梦想一个不同于以往的自己。究竟是如何不同的自己呢?本多决然不能成为清显或勋,一开始就不可能。

如果说本多沉溺于“假如年轻还有可能”这种想象之中,确实从所有与年龄相应的危险中保护了自身的话,那么相反,他不愿承认现在的感情的羞耻心,或许正是那种克己的青春远影的再现吧。无论如何,本多都不会一边嚎哭一边走路的。现在和以往都不会这样。一个身披防水雨衣、头戴软泥帽的初老的绅士,那步履不管在谁眼里,都只能当作是半夜出来散散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