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沼三段连胜五人,结束了第一场比赛。

五场终了,宣告白组胜利,饭沼荣获个人优胜银杯。他走向前接受奖杯时,脸上已经拭去了汗水,红潮涌上夺冠者的双颊,洋溢着清凉的谦恭的馨香。本多周围很久没有遇见过这般优秀的年轻人了。

本多本想同这位少年谈谈他父亲的事,但有人催促少年,带他到配殿去吃午饭,因而失掉了时机。午饭时,宫司问本多:

“到山上去看看吧?”

本多站在大厅望着照射在广阔庭院里的阳光,犯起了踌躇。

宫司接着说:

“普通人自然是不许入山的,平时只限于那些老一代虔敬的信徒进出,但规定十分严格。听说,在山顶膜拜盘座的人,会感受到一种神秘,那心情就像遭受雷击一般。”

本多再一次注视着辉耀于绿色庭院里的炎阳,想象着如此光明的神秘,心中受到了诱惑。

对他来说,可以接受的神秘,必须是无比明亮的。如果有一种至为明晰的神秘,他会主动相信的。当神秘只是例外的奇迹、停留于一种现象的时候,等于依然隐没在薄明之中。如果说真有曝露于烈日炎炎之下的神秘,那就应当属于一种规范的法则,亦即属于本多的这个世界。

饭后稍稍休息了一会儿,本多便在一位祢宜的陪伴下,沿着浓绿中缓缓的参道,走了五六分钟,到达摄社的狭井神社。准确地说,应该叫做狭井坐大神荒魂神社。按规定,先在这里参拜,接受祓濯之后才可以登山。

杉林环绕中的这座葺着桧树皮屋顶的简素的拜殿,的确是一处荒野游魂的安息之所。屋脊后面,几棵高高而立的秀挺的红松,令人想起长着一双绯红而修长的大腿、身段轻捷的古代武人。

祓濯已罢,祢宜将本多介绍给一位上了几分年纪的向导。那人脚穿胶底靴子,态度和蔼。到达登山口时,本多初次看到一棵野百合花。

“这就是明天三枝祭要用的百合吧?”

“是的。这座山上只能采集三千棵,从附近的摄社末社也搜集了一些,现今养活在本殿里,还要托今天参加奉纳比赛的学生们,尽义务背到奈良去。”

向导这样回答。接着,他提醒本多,昨天因为下雨,黏土质的山路泥滑难走,要多加小心。他一边说,一边迅速带头向山上攀登。

三轮山方圆约有十六公里,包括西边主神社背后大宫谷的禁区在内,周围分布着九十九道峡谷。登了一会儿,可以窥见右方栅栏里的禁区。其中,树根周围绿草繁茂的红松枝干,映着午后的太阳,闪耀着玛瑙般的色彩。

禁区之内,树木、羊齿苋和细竹丛,以及遍照万物的日光,也许是心有所悟吧,这一切看上去显得尊贵而纯净。就连那野猪掘过的杉树根新鲜的土色,也令人怀念起古代典籍中以异族化身而出现的原始的野猪来了。

但是,从感情上说,要想将自己足下的这座山体,想象为神的御座,就不那么容易接受了。本多一边惊叹那位上了几分年纪的向导那双健足,一边紧跟其后,连汗也顾不上揩拭一下。过午的太阳越来越炎热,可喜的是,他们走的是溪流一旁遮蔽阳光的林中小道。

太阳被挡住了,路却越发难走了。山上多杨桐树,比起城里所见到的,这里的杨桐是叶子特别大的幼树,随处一派墨绿,叶丛里缀满了白花。越向上游走,溪流越急。到达三光瀑布,专供沐浴净身的人用的小屋,挡住了瀑布的一半。据说,瀑布周围这一带,森林最为苍郁。各处树丛之中,储满了阳光,仿佛置身于透明闪亮的筐笼里。

实际上,通往山顶的道路,从此地开始才是艰难之途。依靠岩石和松根攀登无路可走的光裸的悬崖,一旦有稍微平坦的路径相连,不久又出现了午后炎阳炙烤下的山崖。本多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于是他感到,只有在这种苦行的酩酊之中,才能准备迎迓即将来临的神秘。这,就是法则。

本多看见山谷中静静矗立着一簇簇直径一丈多的红松和黑松;看见衰朽的松树上,缠络着常春藤和蔓草,叶子一律变成砖头的颜色;还看见山崖的中央长着一棵杉树,入山的信徒似乎感到一种神性,在树干上张挂稻草绳,摆上了供品。这棵杉树一侧的树干布满苔藓,呈现着青铜色。随着神山的顶峰逐渐接近,似乎一草一木都赋予了神性,自然地变成神的化身。

例如,米楮高高的树冠随风飘下淡黄色的花瓣儿,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密林里往来交飞,这时就会像突然带了电似的,这些花儿本身也会带上神性。

“再加一把劲儿,就要到达山顶了,那里就是冲津磐座和高宫神社。”

向导说道,他的呼吸一点儿也不急促。

冲津磐座忽然出现在山崖小道的上头。稻草绳内盘踞着一堆巨石,犹如遇险的巨轮的残骸,奇形怪状,有的尖利,有的破裂。自太古时代起,这群违反某种规则的巨石,决不按照世界万物的秩序而组合进来,却以可怖的纯洁的杂乱独立形骸于外。

岩石与岩石对阵,相互搏击之后,倾倒、破裂,另外一些岩石伸展着过于平坦的斜面。与其说这一切都是神的安静的御座,不如说是战场,或者进一步说,这里是难以置信的恐怖的遗迹。即便是神一度坐过的地方,地上一切风物也都面目全非了,不是吗?

太阳无情地照射着岩石上疥癣般的青苔,果然,一到这里,风也活了,这一带的森林轻轻喧闹起来。

位于磐座上方的高宫神社,标高四百六十七米,这座小祠的简素的严谨,安抚着因磐座的暴烈而引起的畏怖。合掌造的屋脊那小巧的、呈现颇为尖利的锐角形的木梁,被青松包裹,像直立的头巾扣儿一样秀挺。

本多参拜之后,擦擦汗水,经向导允许,打破禁令,点上一支香烟,悠悠地吸起来。老实说,这久久运动着的稚弱的双腿,终于完成了一项任务,由此获得的满足,使得本多的心灵得到解放。周围松风谡谡,含蕴着明丽而温馨的神性,本多置身其中,不由得感到不论多么难以置信的事情,如今也可以相信了。

抑或地形和高度相似的缘故,本多蓦然想起十九年前夏天,攀登“终南别业”后山的情景。当时,暹罗的王子们透过林间看到长谷大佛,立即跪地合掌膜拜,清显和他两个暗暗嗤笑,要是放在今天,再看到这种情况,决不会再笑话他们了。

轰鸣的绿色风涛阵阵掠过,间歇之中,静寂如水滴点点滴落。耳畔响起牛虻飞过的羽音。众多的杉树林梢,长矛一般直刺蓝天。飞动的流云。绿叶簇簇的樱树,过滤着忽浓忽淡的阳光……本多沉浸在忘我的幸福里。而且,惟有这微微含着薄荷般莫名的悲愁的幸福,才是恒久不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