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忘记请人叫醒自己了,愕然睁开眼来,连忙准备出发。到达率川神社时,三枝祭的祭神仪式已经开始。本多躬身打众人中间穿过,走向天幕下为自己空着的马扎儿,悄悄坐下,无暇环顾一下周围,凝神注视着活动现场。

率川神社位于距离奈良车站不远的街面上,内有三殿:中央是御子神姬蹈鞴五十铃媛命,由父神三轮大神和母神分别于左右守护着。这三座围着朱栏的美丽的小神殿,通过一道绘着松竹的金碧辉煌的白底屏障连接起来。而且,每座殿前筑起三段洁净的石阶,再向上便是直抵门扉的十段木阶梯。深长的庇檐掩没了朱栏及其金黄的断面,殿前悬挂的稻草绳上的白纸条儿,浮现在深深的暗影里,犹如野兽洁白的牙齿。

为着昨天的祭祀活动,石阶上新铺了草席,殿前石子路面还残留着扫帚的痕迹。前面是回廊式的红漆木柱的拜殿,左右守着神官和乐师,参加祭典的人们穿过这座拜殿观看祭祀活动。

神官开始修祓,在众人低垂的头上挥动着杨桐叶子,上面缀着的三只小铃铛发出了响声。念诵祷文之后,大神神社的宫司捧着一把系着红纽儿的金钥匙走上来,跪在殿前的木阶梯上。宫司穿着白衣,阳光照在他的脊背上。权宫司站在他背部一边的光与影之间,“噢——噢——!”高声喊叫了两次。宫司进前将钥匙插进桧木大门的锁眼里,恭恭敬敬地将门扉向左右两边推开。紫黑色的神镜光芒四射。其间,乐师谐趣般地拨动琴弦,故意弹出几声走了调的音响。

权宫司在殿前铺上新的草席,宫司和权宫司捧来盖着柏树叶的神馔,摆在四面缀着白纸条儿的黑木香案上。于是,三枝祭眼看就要进入最精彩的阶段了。

盛满白酒的酒樽和盛满黑酒的酒瓮,已经装饰一新,正等着运过来。樽是白木樽,瓮是陶瓷瓮,都罩着百合花,看不到什么形状,只觉得好象竖立着两束百合花。

实际上,酒樽周围是用白色闪光的苎麻,严严实实编织起来的强健的绿色百合花茎,不漏一点空隙。由于紧紧地捆扎在一起,花和叶夹着花蕾,错综纷繁,密不透风。红绿相间的花蕾,虽然有些鄙俗,但盛开的百合花瓣上,分布着极为淡绿的花筋,同时又含有几分薄红的羞赧之色。其中有的污染了砖灰色的花粉,花尖儿反转着,缭乱一团。而且,花瓣儿透露着白色的亮光。尽管枝叶凌乱,但花儿一律垂着头。

少年饭沼他们运来的三千株百合,其中选取姿态最优的,用来装饰酒樽和酒瓮。其余的养在瓶子里,摆放在殿前各个地方。放眼望去,尽是百合花,微风里也飘溢着百合的香气。各处执拗地一再重复百合这个主题,仿佛世界的全部意义都含蕴于百合花之中了。

神官们亲手将酒樽和酒瓮运过来。捧在手里低于两眉的酒樽和酒瓮上的花朵,在他们的白衣、黑冠和黑纱帽缨子的陪衬下,高高耸过头顶,晃荡着美丽的颜色。其中,一枝百合的花蕾更加高出一大截,色彩惨白,犹如一位紧张的少年昏迷前的面影。

笛声嘹亮,羯鼓咚咚。摆放在黝黑石墙前边的百合,立即涨起红潮。

神官蹲伏下来,扒拉开百合的茎,用木勺舀酒。另有几位神官,捧来白木瓶子盛着酒,分别供在三殿之前。鼓乐喧阗,令人想象着这场神宴该是多么热闹。殿门白昼的黑暗中,似乎依稀窥见了诸神的醉态。

拜殿之上,四个巫女跳起了杉舞。她们个个都是俏丽的少女,头上盘着杉树叶子,黑发上用金色的系子缀着红白纸花,浅红的裙裤拖曳着白纱的裙裾,白净的绢纱上描绘着金黄的稻叶。衣领红白相间,六层合在一起。

百合花露出青绿的花萼,挺然开放。少女们站立在纷披缭乱的百合花影下,每人手里都握着一束百合花。

音乐声起,少女们四角相对,翩翩起舞,高举着百合花,颤颤摇摆。百合伴随着舞姿,时而昂然挺立,时而横向移动,时而会合,时而分离。时而欻然从空中划过,形成一条颤巍巍的锐利的白线,看上去如舞动的刀刃。

一连串急风暴雨般的动作,使得百合花渐渐枝叶低垂下来,音乐和舞蹈固然柔美而又优雅,惟有手中的百合,仿佛遭到了残酷的愚弄。

……看着看着,本多次第沉醉其中了。他从来没见过这样优美的祭神活动。

睡眠不足,头脑昏昏,使得他的印象模糊起来。眼前的百合花祭和昨日的剑道比赛混淆在一起,竹刀变成百合花束,百合进而又变成白刃。缓缓舞动着的少女们粉脂浓艳的面颊上,阳光照耀下修长的睫毛落下的阴影,同剑道比赛时防护面罩的颤动,化为一体了。……

——来宾等敬献玉串仪式完了,殿门再度关闭,神事活动临近中午结束,随后在殿内举行分享神宴祭品的午餐会。

宫司带来一位陌生的中年男子同本多见面,背后跟着头戴白线帽的少年饭沼,看来这人就是饭沼茂之。饭沼蓄着八字髭须,本多一时没有认出来。

“哎呀呀,是本多先生吧?幸会幸会,十九年没见了吧?听说昨天我儿子勋得到您的照顾,哎呀,真是奇缘巧遇啊!”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名片,找出自己的一张送给本多。洁癖的本多一眼发现名片的边角受到折损,有些脏污了。

名片上印着:

靖献塾塾长饭沼茂之

令本多惊愕的是,饭沼比过去变得能言善辩、胸怀磊落了。过去的饭沼绝非如此。不过,仔细一瞧,那从领口可以看到的龌龊的胸毛,带着棱角的宽肩膀,阴暗、忧郁,稍显畏怯的眼神,和往昔相比一无改变,只是待人接物的态度全然不同了。

饭沼看着本多名片上列着的头衔,说道:

“说起来,真是有些失礼,您可真的大大发迹啦。其实,您的大名早就如雷贯耳,但我们这种人,单凭过去有些熟悉就贸然前去打扰,未免有些造次,于是一直未得见面。呀,今日见面仿佛又回到过去。要是少爷还活着,您可是他最信赖的朋友啊!况且,我后来也听说了,您守着这份儿友谊,一直呵护着少爷。大家都夸您真是个好人啊!”

本多听着听着,多少有点儿被侮弄的感觉。看他毫无顾忌地谈论着清显,似乎并没有发现儿子转生的秘密。再进一步推测,或许他故作磊落,先发制人,警告对方切勿触及那个秘密。

话虽如此,看到饭沼一身印花裤褂的背影里站着一位少年勋,一切都变得稀松平常了。聚集于饭沼肌肤上的岁月的油脂和世俗的鳞片,如今尽皆散放着无比强烈的“存在的馨香”。本多打从昨夜的梦境所引起的遐思,也只是一夜之幻影。不仅如此,就连少年勋腋下的三颗黑痣也变得模糊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