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第4/4页)

宴会进行一半,下雨了。夜间异常寒冷起来,立即在壁炉里燃起白桦树的木柴。松枝侯爵已经不盖毛毯了,男客们熄灭灯火,一起围在壁炉旁边闲聊。

此刻,大家又回到松枝侯爵无法插嘴的一些话题上了。大臣说道:

“刚才那些事情,您要是能对总理好好谈谈就好了。总理的态度虽然有些超然物外,但面对时世,也具有随波逐流的倾向。”

“我是在对总理不住唠叨这些事儿,我明明知道这是很使他厌恶的。”

“遭受总理厌恶是安全的,没关系的……”大臣说,“……刚才我怕女流们听了是神经过敏,所以忍住了没说。提请藏原先生注意自己身边的动静。您是日本经济的顶梁柱,要是发生井上先生和团先生那样的事情就糟了。不管怎么小心谨慎,都不算太过分。”

“听您这么说,肯定已经掌握了各种确实的情报了,是吗?”藏原毫无表情地哑着嗓子说。即使这时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安,由于壁炉晃动的火焰,为他肥厚的面颊罩上一层闪烁不定的暗影,一切都看不清楚了。“我也收到了各种各样的所谓《斩奸书》,警察为我担心。可我到了这把年纪,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可怕的是国家的未来,不是我。有时我躲着警卫干些自己喜欢干的事情,像小孩子一般高兴。有人担心我的安危,劝我做些无聊的事;还有的人要我花钱消灾,并答应替我居间调解。这些我都不想做,到了这个份儿上,谁还去花钱买老命呢。”

这是一通理直气壮的宣言,在场的人多少都有些扫兴,但还没有人立即感受到这种气氛。松平子爵伸展着鲜润的两手烤着火,从精心修剪的指甲到手背,都透露出玫瑰红的光亮。他盯着手指间积聚的长长的雪茄烟灰,明显地又要展开咄咄逼人的议论了。

“这是一个到满洲当小队长的人对我说的,我从未听过这般悲惨的故事,所以记得十分清楚。有一次,小队长接到一封信,是部下一位出身贫农的士兵的父亲写来的。信上说,全家一贫如洗,啼饥号寒,虽说对不住很有孝心的儿子,但也只得请求你,快些让他战死疆场吧。这样可以拿到一笔遗属抚恤金,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生活保证了。小队长把信藏起来,没有勇气交给那位士兵看。过不多久,儿子终于圆满地光荣战死了。”

“这个故事是真的吗?”

藏原问。

“小队长亲口对我说的,不会有假。”

“是吗?”

藏原应了一句。壁炉周围,除了泛着泡沫、刺溜刺溜燃烧的树脂,没有人说话。不久,人们听到藏原掏出手帕擤鼻涕的声音,抬头看看他的脸。炉火照亮几行泪水,顺着他面颊上重叠的肌肉簌簌流淌下来。

这莫名其妙的眼泪使在场的人很受感动。看到藏原流泪,最感惊奇的是松平子爵,但他只是为自己的口才而感动。松枝侯爵也跟着哭起来了。他决不是个易于感伤的主儿,之所以被别人的眼泪所打动,完全处于一种难言之痛:自己已经老去,再也无法追回昔日留在心中的美好的形迹了。对于藏原这种无法理解的、谜语一般的眼泪,抑或只有新河男爵看得最清楚。男爵心地阴冷,不论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然而,眼泪是一种危险的素质,当它未必同理智的衰弱相结合的时候。

男爵稍稍有些感动,他呆然若失,平时只吸一半就扔掉的雪茄,一直夹在指头间不动,失去了投入炉火中的机会。

  1. [37]土地面积单位,一町步约合九十九点一七公亩。​
  2. [38]Manhattan,威士忌掺入vermout(草根、树皮、苦艾等)制作的混合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