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第2/4页)

政府成功地将贫富分别置于互相看不见的两只箱子里。而且,这种不论好坏,一概惯于逃避改革的政党政治,已经失去明治九年颁布废刀令时那种果敢精神的虐杀力量,一切都采取强弱交替的方式。

勋没有制定纲领。鉴于这个世界一切罪恶都因我们的无能为力而猖獗,不论何种行为或行为的决心,都可以成为我们的纲领……因此,勋在选拔同志的会见上,丝毫不谈及自己的企图,也不做任何约定。这些青年尚未答应入伙之前,勋将故作严峻的面孔和缓下来,亲切地凝视着对方,仅是这样一句话:

“怎么样?一起干吧。”

——井筒和相良按照勋的指示,根据二十名与会者的履历书和登记表,分列为家庭成员、父亲及兄弟的职业、本人性格、健康状况、运动能力、特长、爱读书籍、有无女友等项目,详细记录下来,贴上照片,作为资料保存。二十人中有八位神官的儿子,这使得勋很感幸福。神风连决不是历史上被斩尽杀绝的事件。而且,二十人的平均年龄只有十八岁。

井筒一份一份递过来,勋再详细看一看,记在脑子里。而且,姓名和相貌要互相符合,不能弄错。他甚至没有忘记了解他们每人的私事,以便需要时说点儿令他们感到温暖的体己话儿。

确信政治上错了,也认为现实是错的,勋同这种少年时期的心理完全一致。勋并不介意这种混淆。在他自己看来,那些碍眼的广告塔耸立在大街上某个角落,那些乌七八糟的美人画引诱上学的学生们心动的时候,这就证明政治错了。同志政治的结合,应该建立于少年时期的羞耻心之上,勋认为现状是“耻辱”的。

“直到一个月前,你还不知道导火索和导爆线如何区别呢。”

相良同井筒争论起来。

勋微笑地倾听着。他叫这两位朋友好好研究一下炸药的用法,相良向从事土木建筑的堂兄,井筒找来当兵的堂兄,分别向他们做了请教。

“导火索的切口是平着切还是斜着切,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不是吗?”

井筒回敬了一句。

接着,两人拔下脚边的芒草当作导火索,又折断一根细细的空芯枯树枝当作雷管,练习起爆的方法。

“理想的雷管做好啦。”相良用手指尖儿在又短又细的枯枝空芯里填上一半土,得意地说,“空下半截来,等着装满火药呢。”

真正的涂着红漆的黄铜雷管,像一条金属的毛毛虫,隐含着难以预测的爆炸力,能把人的手腕子炸掉。当然,这根树枝没有这种危险的魅惑。它只不过是一根衰枯的仅剩一层树皮的细小枝条罢了。夏天太阳的光芒正向冰川神社的森林红彤彤地沉落下去,最后的余晖照耀着两位少年脏污的手指,使他们嗅到了一股气味儿。这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必然实现的杀戮从远方飘来的新鲜的烟火气息。这种气息或许只是附近人家晚炊的烟霭。这烟霭和光亮,促进泥土迅速转化为泥土,枯枝迅速转化为雷管。

井筒慎重地将细细的草叶插入雷管,再拔出来,测量一下可以装入火药的空洞的长度,用指甲掐上个记号,再估量一下作为导火索的芒草茎的长度,标上刻痕,然后将芒草导火索徐徐插入雷管有刻痕的地方。如果盲目用力顶入,雷管就会爆炸。

“没有雷管控制阀吗?”

“可以用手指代替,时时想着,要当心!”

井筒满是汗水的脸上,因过于认真和紧张而涨红了。接着,按照相良的吩咐,用左手的食指摁住雷管最前端,中指摁住装药的部分,大拇指和无名指摁住空洞的一截,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雷管口,两手猛地向身子左侧移动,脸部迅速转向右边,力气用在转到身后的右手上。就这样,将导火索完好地装进雷管里。转过脸不看作业中的雷管,是为了万一雷管爆炸时保护脸部。相良从旁打趣道:

“你的脸转得太过分了。身子扭成那样,关键性的手的动作乱了。瞧你那副尊容,值得那样爱惜吗?”

剩下的只差将雷管插入火药之中加以固定,并在另一端点火了。相良把土块当作炸药,小心谨慎地帮助井筒。接着是点火。火柴靠近青青的芒草秆儿,决不会很快地燃烧起来。夕阳中看不见火焰,火柴杆儿一半烧焦了,熄灭了。三十厘米长的导火索要着四十秒到四十五秒。折断的芒草秆儿长三十五厘米,因此,他俩必须在五十秒内准备离开现场。

“看,快逃!”

“好的,我们已经跑到百米以外了。”

两人坐着没动,心里想着已经逃离很远了。他们装着直喘粗气,互相对望着,笑了。

过了三十秒,又过了十秒,在观念上,或者在时间上,插入雷管的炸药离这儿很远。但是,导火索已经点火,起爆的条件万事俱备,火头儿就像一只瓢虫,沿着导火索迅速爬动。

终于,在看不见的远方,看不见的火药爆炸了。一切腐败丑陋之物似乎突然都被掀翻了,向傍晚的天空四散而去。周围的栎树林摇晃起来。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透明了,连声音也透明了,飘向彤云涌动的天宇,扩散着……不久消失了。

正在埋头看材料的勋,突然开口了:

“还是日本刀最好,要力争搞到二十把日本刀,有没有人偷偷从家里带来呢?”

“先学好跪坐出刀杀敌法不好吗?”

“时间来不及了。”

勋沉静地说,两个少年听起来却像灼热的诗句一般响亮。

“可能的话,利用暑假,再不然或者秋季开学以后,大家一同到真杉海堂先生的修禊练习会去。在那里什么话都可说,什么都能学,先生会很好地照顾我们的。参加那里的学习会,至少可以公开离开家里。”

“一天到晚听真杉先生大骂佛教,那也挺烦人的。”

“那只能忍受了,那位先生最后会理解我们的。”

勋说着,看看表,猛地站了起来。

——勋他们特地比约定的时间稍晚些走向会场。校门已经关闭,他们进入旁门,窥视一下校园内的神社前边,夕阳下聚集着一群学生们,他们四处张望,看样子有些惶惶不安。

“数数看。”

勋低声说。

“……都来了!”

井筒掩饰不住喜悦地回答。勋意识到,不能一直沉浸在自己被信赖的喜悦之中,人员全部到齐,总比没有到齐要好。不过,他们前来是因为接到那封电报,是来参加行动的。可以说是为了献出一腔热血才来的。为了使他们意志坚定,借此机会必须给他们泼一泼冷水。

神社铜葺的屋顶,背负着落日,显得黑沉沉的,细叶冬青和榉树光耀的枝梢间,惟有美丽的千木装饰闪现着光辉。玉垣内铺着黝黑的鹅卵石,背后承受着夕阳,伴随着一粒粒阴影,犹如秋末的葡萄。两棵杨桐树,一半掩没在神社背荫里,一半映着夕晖闪耀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