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第2/2页)

他依然看不到槙子的面孔,看见的只是充溢自己胸前的较之暗夜更为黝黑的头发。槙子将脸埋在黑发里。槙子身上散发的香水的气息飘过他的眼前,这种香味儿使得勋的感觉迟滞了。勋的木屐发出微微颤栗的音响,脚跟摇晃起来。他像躲避一个溺水者抓住不放而企图保护自身一样,两只臂膀绕到槙子背后将她抱住。

他拥抱的只是外套下凸起的和服腰带鼓型的坚硬的内核,那种对于槙子的感触,比拥抱前更觉得是一件空疏的物质。然而,此种感触所给予勋的,正是他所赋予“女体”的一切观念如实的形态,这是比裸体更加赤裸的东西。

打这时起,勋醉了,醉意由某一点突然像挣脱羁绊的奔马。他一把搂住女人,疯狂地缩紧手臂。两人抱在一起,勋感到他们的身体犹如风中的桅杆,不住地晃动。

伏在他胸前的脸抬了起来,槙子抬起了脸!这张脸正是他日日夜夜梦寐以求的脸,是他和槙子最后诀别时他所希望见到的容颜。这张不施脂粉、白嫩而姣美的脸,泪光闪闪,紧闭的双眼比任何凝望都更加执着地渧视勋。这张脸像巨大的水泡,如今从幽深的海底浮现到他的眼前。黑暗中,她的双唇因急促的喘息而颤栗,勋不忍在这里看到这样的嘴唇。为了消除这样的嘴唇的存在,就只有用自己的嘴唇去接触了,就像已经飘散地面的落叶,只能靠后来的落叶加以覆盖。勋平生最初也是最后的接吻,自然地降落在槙子的樱唇上了。这时,他联想起梁川的樱树艳红的落叶。

两人的嘴唇一旦接触,一种甜美的情感便缓缓奔流起来,这使勋深感惊讶。两唇的接触使世界颤动了。从这个接点开始,自己的肉体逐渐变质,沉渍于一种无可形容的温软而滑润的感觉之中。当他咽下槙子香唾的时候,这种感觉达到了顶点。

嘴唇好容易分开时,他俩抱在一起哭了。

“我只想知道什么时候,明天?后天?”

勋明白,一旦自己清醒过来是不会说的,因而,他立即回答:

“十二月三日。”

“只剩三天了,还能再见上一面吗?”

“不,可能没时间了。”

两人又默默迈开步子。槙子绕道行走,勋也只得穿过白山公园的小广场,进入一排神舆仓库中的幽暗的小径。

“我想好了。”槙子在黑暗中说。

“我明天到樱井的大神神社,到狭井神社为你们祈祷武运,为参加举事的每个人求个签儿保佑你们,十二月二日之前送来。一共几个人?”

“十一……不,十二个。”

勋出于一种羞耻心,没有将举事时大家身上藏着百合花瓣儿这事告诉槙子。

他们走到神社前的路灯下,广场上不见一个人影。槙子怕直接送到靖献塾不方便,希望勋告诉她那个秘密集会的场所,勋将地址写在小纸片儿上交给她。

没有多少灯光了,只有白山下照相馆进献的那只五烛光的长明灯了。这只灯朦胧地照着右侧的石狮子、金字匾、喷着火焰的龙的浮雕以及拜殿的木阶梯。泛出白色的只有社前稻草绳上的白纸条儿。如此微弱的灯影也能到达二三十米远的社务所的白墙上,墙上罩着杨桐树美丽的叶荫。

他俩各自默祷之后,钻过牌坊,登上长长的石阶,分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