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第2/4页)

当然,勋还不至于有这种想法,然而很明确,他已到达只能凭借思考排除障碍的场所了。他因自己的思考缺少尖锐、残忍的犬齿而感到遗憾。

七时半这个过早的就寝时刻,整夜不熄的二十支烛光的电灯,还有那隐隐蠢动的虱子,屋角椭圆形便桶的尿臊,以及冻得面颊通红的寒气……越发弄得勋不能入睡。不知不觉,驶过市谷车站的货物列车的汽笛,告诉他已是深夜了。

“为什么?为什么呀?”勋咬紧牙关思索着。“为何不容许人类保有最美好的行为?而丑恶的行为,污秽的行为,唯利是图的行为,却大行其道?

“当最高的道德明显地仅存于杀意之中时,以此种杀意定罪的法律,便利用一尘不染的太阳、天皇的圣名加以施行(最高的道德本身,因最高道德的存在而受罚),这究竟是什么人特意制造的矛盾啊?陛下果真知道这种可怖的组合吗?这不是精巧的‘不忠’,处心积虑制造的亵渎神明的机构吗?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无论如何,我都弄不明白。杀戮之后即刻自刃而死,没有一人违反这个誓言。这样一来,我们就能顺利穿越繁琐的法律的树丛,而使衣裾和袖端决不触碰法律树丛的一枝一叶,径直奔向光辉灿烂的天空。听说神风连的人们,就是这样的。不过,明治六年制定的法律的树丛,无疑是很粗疏的……

“法律不断妨碍使人生变成瞬间的诗,它是这种妨碍的集中体现。允许万人用血花描绘的一行诗换取人生,这的确不妥当。但是,胸无大志的大多数人,是在丝毫没有这种欲求的情况下度过人生的。如此一来,所谓法律就成了为极少数人服务的了。法律的机构将极少数异常的纯粹、脱离现世的规矩的热诚……降低到和偷盗、痴惰的犯罪同等的‘恶’的水平了。肯定有人背叛,使我掉进这个巧妙的圈套!”

市谷车站一掠而过的尖厉的汽笛,欻然抹消了勋的思绪。这汽笛听起来,宛若一个衣服着火的人,立即躺在地上打滚儿,以求尽快灭火的急迫的心情。他在黑暗中辗转不停悲惨地呼喊,这叫声融进浑身缠绕的火焰里,同时又被自身的火焰映照得通体艳红。

况且,火车的汽笛,不同于监狱内充满虚假的生活暖流的汽笛,那种辗转于悲痛中的鸣叫,原原本本充塞无边的自由,圆滑地奔向未来。即使别的土地、别的早晨灰白而不悦的黎明,月台盥洗室并排的镜面里突然露出脸孔的锈迹斑斑的早晨的幻想,都不足于伤害这种汽笛所诉说的强劲的未知。

于是,狱窗迎来了黎明。十三狱舍共有三排监房,位于右首第一排东端的监房里,彻夜不眠的勋迎来了早晨,看到了窗户上冬日火红的阳光。

太阳以高高的监狱围墙为地平线,像一块温热而柔软的年糕,粘连着地平线冉冉上升。那轮太阳照耀的日本,如今已经甩开勋一伙人的手臂,一味任其病弱、腐败,趋于崩溃。

……勋来到这里后,第一次做梦。

说是第一次,也不准确,在这之前也做过梦。

但从前是健康少年的梦,一到早晨就立即忘却了。未曾有过梦一直停滞下来,侵扰着白天的生活。这回不同了,昨夜一梦,自晨至午,一直沉淀于心底,有时同下个夜晚的梦境相重叠,接着昨夜的梦继续做下去。宛若雨天忘记收的洗过的鲜艳的衣衫,就那么挂在晾物竿上,永远也晒不干。雨下个不停,兴许那家人是疯子,一直把新制的友禅织的丽衣悬在晒物场的竹竿上,点缀着郁暗的天空。

一次,他梦见蛇。

地点是热带,似乎是一处广阔府邸的庭园,丛林茂密,看不见四周的围墙。

他仿佛置身于密林的中央,站在倾圮的灰色石台上,不见有连接石台的楼房。这座小小的正方形的石台,四围的石栏上雕刻着镰刀形的蛇头,如张开的手掌,将热带浓重的空气推向四方,保守着灰白石栏空间的闲寂。这是从密林正中切割出来的四方形灼热的沉默。

听到蚊蚋的羽音,听到苍蝇的飞翔。黄蝶款款飘舞。水点儿般的青色的鸟鸣,滴滴沥沥。还有一种鸟儿,叫声狂躁而嘹唳,直达绿意葱茏的密林的内部。蝉鸣嘒嘒。

然而,比起这些声音来,更加深深袭击耳鼓的,好像是骤雨来临的巨响。这当然不是骤雨。密林的梢头位于邈远的高空,阳光斑驳地照在石台上,吹来的风只打高处掠过,刮不到地面,只有凭借落在蛇头上不停晃动的斑驳的树影,才能感知风的来去。

落叶随风从树梢上飘下,声音沿着枝叶传递,听起来如阵雨。落叶眼下不只是离开枝头,枝柯交错,又密札札缠络着蔓草,一度脱落的树叶,被搪住了,掉不下来,阵风吹起,再次零落,一叶一叶,认真地顺着枝叶传递,那音响集中在一起,听起来犹如敲击着树叶的浩大的雨声。因为都是干枯的阔叶,才会响起喧骚的回声。生着白癣般苔藓的石台上,落下的叶子都很宽广。

热带的阳光如军团一般麇集各处,千刀万箭,毗连无边。太阳的反射形成树隙间斑驳的日影,围绕在他的身边;而真正的太阳,看之迷茫,触之灼烫,从密林的彼方包围过来,那感觉,即便立于石台之上,也能切实体验得到。

此时,勋发现石栏之间有一条绿色的小蛇探出头来。从那里长出的蔓草,倏忽伸开了蔓子。这是一条蜡一般的似绿非绿的相当肥硕的蛇,光闪闪的。这条蛇富有人工的色彩,这才觉察不是蔓草的一部分,但为时已晚。看样子,蛇正想盘住勋的脚踝,刚一意识到,早已被蛇咬住了。

死的寒颤从热带正中央浮升上来。勋浑身发抖。暑热猝然被遮盖,蛇毒驱走全身血的灼热,每个汗毛孔都于死的严寒中愕然惊醒过来。呼吸只有艰难的浅吸,吐气极不充分,因而,吸气也就越来越浅了。其间,这个世上,已经没有进入勋的口中的气息了。但是,生命的运动仍在全身敏感的颤栗中持续。出乎意料,肌肤犹如被骤雨扑打的池面,水波激荡。“不能这样死去,应当切腹而死!如此被动、可怜,因自然小小的恶意而死,实在不值得!”勋这样想着,身子仿佛是锤子敲不碎的冻鱼,像石头般坚硬。

勋醒来时,发现自己踢开了被子,横躺在早春时节寒气逼人的微明之中。

他还做了这样的梦。

这是一个奇异而使人不快的梦。这梦,残留于心灵的一隅,怎么也拂拭不掉。梦中,勋变成了女人。

但是,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变成了女人。或许已经盲目,只能用手抚摸自己的身子,没有其他检验的方法。他感到,世界仿佛翻转过来,自己似乎从午睡中醒来,身子渗出了微汗,倚卧在窗边的躺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