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松枝府邸固然以红叶闻名,但同时也是赏樱的胜地。直抵大门口一带八百米的林荫路,松树之间交混着众多的樱树,站在洋馆二楼的阳台上放眼眺望,连接着前院的大银杏树的几棵樱树,曾经为清显举行过“待月宴”的草坪上小丘四周的樱树,还有湖水对面红叶山上的一些樱树……所有这些都一览无余。比起站在庭院里观赏各个角落的樱花,还是聚在这里赏樱的人们最见风情。

从春至夏,松枝家有三大典礼:三月偶人节、四月赏樱花和五月的祭祖仪式。先帝驾崩不满一年的这个春天,偶人节和赏樱花,决定只限于自家范围内举行,使得女人们大失所望。往常,从冬天开始就着手为偶人节和赏樱作准备,内庭里不断传出消息,关于赏花的趣向啦,以及请哪些艺人来演出啦什么的,这一切都拨撩着人们的心情,个个盼望着春天快快到来。这项活动一旦废止,就像春天也跟着被废除了。

尤其是具有鹿儿岛风格的偶人节,曾经受过邀请的西洋客人,经过他们的口传向国外,这个季节来日本的西洋人,有的托人情,走门路,好容易才得到一份请帖。可见这项活动是多么富有名气。

打扮成天皇和皇后两陛下的一对男女偶人,那用象牙雕的带着早春寒气的面颊,经烛火一照,映着绯红的地毯,看起来更加冷冰冰的。一身峨冠博带的男偶人和穿着高领“十二单”和服的女偶人,那如银的烛光,深深嵌入了纤细的颈项深处。一百多铺席大的客厅铺满了红地毯,木格子天棚上坠着无数颗大绣球,周围贴满了风俗偶人的贴画。一位名叫“阿鹤”的老婆子,每年二月初来到东京,精心制作这种贴画,她的口头禅是动不动就说:“悉听尊便。”

虽然偶人节失去应有的光彩,但是代之而来的赏花,尽管不会太张扬,但可以想见一定会比当初的规定要华丽得多了。因为这次有洞院宫非正式光临的缘故。

好讲排场的侯爵,正当为如何避忌世人的非议而大伤脑筋的时候,洞院宫的光临自然使他喜出望外。这位天皇的堂兄,既然敢于冒犯“国丧”而出行,侯爵也就可以找到借口,大操大办一番了。洞院宫治久王殿下,曾经于前年作为皇室特使,出席喇嘛六世的加冕典礼。他和暹罗王室富有深交,因此,侯爵决定也邀请帕塔纳迪特殿下和库利沙达殿下一道出席。

一九〇〇年,奥林匹克运动会期间,侯爵在巴黎得以结识洞院宫,曾经陪伴殿下夜游巴黎。归国之后,他和洞院宫两人经常谈论的共同话题是:

“松枝,那有香槟酒喷泉的一家真有趣啊!”

赏花定在四月六日,自打偶人节过后,松枝家全体人员一早一晚都紧张地忙碌起来了。

春假期间,清显什么事也没做,父母劝他去旅行,他也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尽管不是和聪子频繁地会面,但聪子呆在东京,他也不想离开这里一步。

他以一副预感到的恐怖的心情,迎来了姗姗来迟、依然寒气砭肤的春天。他待在家里十分无聊,特地访问了平时不大见面的祖母的居所。他之所以不大前去探望祖母,其原因是祖母老是把他当作小孩子看待,并且动辄就想说母亲的坏话。祖母天生一副威严的面孔,男子汉般的肩膀,看起来很健壮。祖父死后,她拒绝世上一切应酬,一天只吃很少一点东西,没想到身板儿反而越发硬朗起来。

老家一旦有人来,不管有谁在场,祖母总是毫无顾忌地说一口鹿儿岛方言,但是面对清显的母亲或清显,则板起面孔说一口极不自然的东京方言。不过,她在说话时缺乏一种鼻浊音,所以听起来有些生硬。清显每当听祖母讲话,就感到她是有意保留这样的语调,用这个办法不露声色地谴责孙子的轻薄,因为清显能够轻而易举说出带有鼻浊音的东京话,这似乎使她很不满意。

“听说洞院宫也来赏花,是吗?”

祖母坐在被炉里,突然冲着清显问道。

“嗯,听说了。”

“我还是不去为好。你母亲也来请我,可我不想露面,待在这里更自在。”

其后,祖母估量着清显成天游手好闲,劝他练习一种柔和的剑术。祖母抱怨地说,打从拆毁以前的练武场,在那里盖了洋馆之后,松枝家就开始“衰败”了。对于祖母的见解,清显也打心眼儿里赞成,他很喜欢“衰败”这个词儿。

“要是你的叔叔们还活着,你父亲也不会这样胡闹。就说邀请洞院宫来家赏花吧,花那么多钱,除了满足他的虚荣心之外还会有什么用呢?一想起还没有享受一天富贵荣华就战死疆场的儿子们,我哪儿还有心思同你父亲等人一块儿游乐。那笔家属抚恤金,我从来不用,一直搁在佛坛上呢。一想到这是儿子们流尽珍贵的鲜血,上头作为补偿赐给的金钱,我就不愿意随便花掉。”

祖母喜欢进行这种道德的说教,然而,她的穿着、吃喝,从零用钱到身边的使唤人,一概仗着侯爵无微不至的关照。清显怀疑,或许祖母羞于自己是乡下人出身,有意回避那种时髦的社交场合吧。

但是,清显每当见到祖母,就能暂时逃离自己以及自己周围一切虚假的环境,亲身接触一下身边这位朴素而刚健的灵魂,心中充满喜悦。这真是一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喜悦啊。

祖母有着骨节粗大的双手、用粗线条一笔画成的面庞以及严紧的唇线,这一切同样显出素朴而刚健的气象来。然而,祖母也并非一味呆板、生硬,她突然在被炉里捅捅孙儿的膝盖,逗趣说:

“你来这里,搅得我周围的女孩子们不得安生,那怎么成?别看在我跟前你还是个淌鼻涕的毛孩子,可在她们眼里就大不一样喽!”

墙壁横木上挂着一张模糊的照片,清显瞧着一身戎装的两位叔叔。他感到那军服和自己没有任何牵涉。虽然是一张八年前才结束的那场战争的照片,但自己和这照片的距离一派苍茫。他以一副略显不安而又颇为傲慢的心理思忖着:我也许生来只会流淌感情的鲜血,而决不会流淌肉体的鲜血吧。

太阳映照着紧闭的障子门,六铺席的房间暖洋洋的,门上的一层白纸就像一枚半透明的白色大蚕茧,他们呆在茧壳里,沐浴着透射进来的阳光。祖母突然打起盹来,清显呆在这间明亮的屋子里,寂静中倾听着墙上时钟跑动的声响。迷迷糊糊低着头的祖母,发根里到处撒满了染白发的黑粉,凸露着厚实而光亮的前额,看上去,那里仿佛依旧残留着六十年前少女时代在鹿儿岛被阳光晒黑的痕迹。

他想到海潮,想到时光的推移,也想到自己不久就会老去,胸口突然一阵憋闷。至于老年的智慧,他从未有过什么欲望。怎样才能趁着年轻时候死去,而又不感到痛苦呢?那是优雅的死,就像胡乱丢弃在桌子上的绣花和服,不知不觉之间,就滑落到灰暗的地板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