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学校放寒假了,用功的学生及早复习功课,准备迎接毕业考试,可清显连书本都不肯摸一下。

明年春天毕业后,准备投考夏季大学的学生,包括本多在内不到三分之一。多数人都将利用免试的特权,要么升入东京帝大考生较少的学科,要么选择京都帝大或东北帝大。

清显也许会不顾父亲的主意,自行选择免试的道路。要是进入京都帝大,距离聪子所在的寺院就很近了。

这样一来,他如今就一味委身于光明正大的无为了。十二月里下了两场雪,地上积得很厚。降雪的早晨,他也不再像小孩子一样那般兴高采烈了,他总是赖在被窝里,拉开窗帷,毫无感兴地望着湖心岛上的雪景。即便这样,也引起在庭院里散步的山田的监视,为了报复,清显特意于朔风呼啸的夜晚,叫跛足的山田打着手电筒,跟他一道,将下巴颏深深埋在大衣领子里,飞快地攀登红叶山。暗夜的森林一派喧骚,枭鸟悲鸣,山路崎岖,他以迅疾如火的速度登上山顶,心中好不畅快!下一脚踩着柔软似生物的黑暗,仿佛一下子将其踏碎。冬夜的星空,于红叶山顶展现一片璀璨的光芒。

新年将近,侯爵家有人送来一份报纸,刊登着饭沼的文章。饭沼的忘恩负义,激起侯爵满腔愤怒。

这是右翼团体出版的印数很少的报纸。据侯爵所说,这类报纸专门用恫吓的手段揭露上流社会的丑闻,倘若饭沼穷困潦倒,事先跑来讨要钱财,那还好说,他出其不意,突然写出这种文章,这明明是忘恩负义的挑衅。

文章摆出一副忧国之士的架势,标题是《松枝侯爵之不忠不孝》,用一种弹劾的语调写道:

“这桩婚姻的居中斡旋者,实乃松枝侯爵。盖皇家之婚姻之所以于《皇室典范》中均有详尽规定,皆因关系到万一情况下出现的皇位继承之顺次。尽管事后才知晓,但侯爵绍介的是一位患有脑病的公卿家的女儿,且业已获得敕许,临近纳彩之际因故败露,遂致瓦解。然侯爵自身因世间未知其名而深感庆幸,实乃恬不知耻也。不仅为大大之不忠,对维新元勋之先代侯爵,亦是不孝之至极!”

尽管父亲如此愤怒,但清显读此文时却疑窦层生,印象深刻。首先是饭沼为何具名写这篇文章。饭沼明明对清显和聪子的情况了如指掌,却煞有介事地相信聪子得了脑病,抑或现在去向不明的饭沼,为了让清显读到此文后暗中知道他的所在,才不惜冒忘恩之罪作成的吧?至少这篇文章暗示着一种教训,要清显不要像侯爵父亲一样。

清显不由怀念起饭沼来了。他觉得,对眼下的自己来说,最大的慰藉莫过于再度接触那种愚拙的情爱,并予之揶揄和嘲谑。然而当父亲盛怒之际自己去见饭沼,将会使事情更加难以处理,他固然思念饭沼,但还没到不顾一切硬要前去相会的程度。

倒是见蓼科比较容易,自打她自杀未遂以来,清显对这个老婆子感到无可名状的厌恶。她既然能凭借一封遗书向清显父亲告密,出卖了清显,那么,就足以证明这个女人具有如下的性格:大凡由她撮合而见面的男女,必将一个不漏地遭到她的出卖,并以此为快乐。从而,清显明白了,世上有这样一种人,他们精心培育鲜花的目的,就是为了盛开之后将花瓣撕得粉碎。

一方面,父亲侯爵不再理睬儿子了,母亲也学着父亲,只想着尽量不要去惊动儿子。

怒火中烧的侯爵,实际上心怀畏惧,经他花钱请求,大门口增加一名巡逻警察,后门也新添两名巡逻警察。不过,其后没有人到侯爵府上寻衅滋事,饭沼的言论也未曾危及他的声誉,说着说着就到年末了。

圣诞之夜,两户客寓宅第内的西洋房客照例送来请帖。两家中不论去哪一家都会冷落另一家,所以,侯爵采取的态度是,哪家也不去,转而赠送各家的孩子们圣诞礼物。今年清显想在西洋人家的团圆气氛中散散心,托母亲转请父亲,结果未获准许。

父亲没有照搬以往会冷落其中一家的理由,而是强调应房客之请将有损于侯爵家公子的身价。此事暗里说明,父亲对清显在保持自身品位上仍抱有疑虑。

侯爵家年底的大扫除,光靠除夕一天是做不完的,所以每一天都忙得不可开交。而清显一人无事可做,这一年即将过去,一种痛切的思绪啃咬着他的心胸。今年是他生命之中去而不返的达于巅峰的一年,此种感怀日益浓烈。

清显离开宅第忙乱的人群,独自一人到湖里划船,山田提议陪伴他一道去,清显断然回绝。

小船穿越枯芦败荷,惊飞数只野鸭。随着一阵扑啦啦的羽翅声,刹那之间,冬日晴明的天空,清晰地浮泛着小小扁平的胸腹,闪现着未经濡湿的锦缎般的茸毛。它们倾斜的身影,打茂密的芦苇上面迅疾掠过。

湖面上泠泠然辉映着蓝天白云。船桨搅动水面,沉滞而厚重的波纹荡漾开来,清显看了颇有些奇怪。浓重而幽暗的湖水对他讲述的一切,无论冬日玻璃般的空气还是飘逸的云影,都无处寻觅。

他停下船桨,回头朝主楼大客厅望去,那里来往干活儿的人们,犹如遥远舞台上的人影。瀑布位于湖心岛另一侧,眼睛看不到,虽然尚未结冰,但那水声听起来清越、刺耳。远处红叶山北侧,透过枯枝,可以看见污秽的残雪斑斑驳驳。

不一会儿,清显划进湖心岛的小码头,将船系在木桩上,攀登松树退色的峰顶。三只铁鹤之中,有两只向上伸着长喙,宛若将锐利的箭镞搭上弓弦,随时准备射向冬空。

清显立即找到一块阳光下温暖的枯草地,仰面躺了下来。于是谁也看不到他,孤身一人,完美无缺。双手枕在后脑勺下边,麻木的指尖儿依然保留着划船时木桨的冰冷。这时,一种决不在人前展露的可怜的感慨,突然拥塞心间。他在心中呼喊:

“啊……‘我的一年’过去啦!伴随着一片虚幻的云影飘走啦!”

他的心中不断喷涌出不畏残忍而夸张的语言,仿佛对眼下自己的处境痛加鞭笞。而这些语言都是过去清显自己严格禁止使用的。

“一切都向我无情地袭来,我已经失掉陶醉的工具。如今,一种可怖的明晰统治着整个世界,这种可怖的明晰,好似一弹指甲整个天空就会引起纤细的玻璃般的共鸣……而且,寂寥是灼热的,犹如用嘴巴数度吹冷方可入口的沉淀的滚烫的汤汁,一直摆在我的面前。这只又厚又重的白色汤碗,带着棉被般的污浊与迟钝!是谁为我预订的这碗汤?

“我一个人被撂了下来。爱欲的饥渴。命运的诅咒。永无止境的精神的彷徨。茫然的心灵的祈愿……渺小的自我陶醉。渺小的自我辩护。渺小的自我欺瞒……失去的时光和失去的对旧物的依恋,火焰般燃烧着全身。年华空掷,青春虚度,岁月有闲,人生无果,为之愤恨不已……独自一人的房间。独自一人的每个夜晚……远离世界和人间的绝望的隔绝。……呐喊。谁也听不到的呐喊。表面的繁华……空漠的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