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圣克雷芒症候群(第3/10页)

“我是几星期前在B城的书店买的,你还很亲切地帮我签名。”

他记得那个晚上。“这位才是真正的书迷啊!”他大声补了一句,好让其他人听见,他们全转过身来。“或许不是书迷。就他的年纪来说,成为追星族比较恰当。”一个老妇人补充说;她的甲状腺肿和身上俗丽的色彩让她看起来像一只巨嘴鸟。

“你最喜欢哪首诗?”

“阿佛列多,你别像个口试老师啊。”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嘲弄道。

“我只是想知道他最喜欢哪首诗。问问无妨吧,对不对?”他抱怨道,声音里有假装恼怒的抖音。

我一度以为替我出头的女人已经帮我解围。我错了。

“告诉我,哪一首?”

“拿生命与圣克雷芒相提并论的那首诗。”

“是拿爱与圣克雷芒相提并论的那首诗。”他纠正我,仿佛沉思两种说法的深度。“你喜欢《圣克雷芒症候群》啊……”诗人盯着我看。“为什么呢?”

“老天爷,你饶了这个可怜的男孩好吗?过来。”无意间我听到我另一位辩护者说话的另一个女人打岔道。她抓起我的手。“我带你去吃东西,好让你远离这个自尊跟脚一样大的怪物。你有没有看到他的脚有多大?阿佛列多,你真的该想个办法弄弄你的鞋。”她在拥挤书店的另一头讲。

“我的鞋?我的鞋有什么问题?”诗人问。

“太、大、啦。不觉得看起来很大吗?”女子问我。“诗人不能有这么大的脚。”

“饶了我的脚吧。”

另一个人发出同情之语。“别取笑他的脚啦,露西雅。他的脚没问题。”

“一双乞丐脚。一生打赤脚,却还买大一号的鞋,以免还不到下一次的圣诞节,脚又长大了!”她扮演一个心有怨怼或遭遗弃的泼妇。

但我没放开她的手。她也没放开我的。城市的伙伴情谊。女人的手多美好啊,尤其在你对她一无所知的时候。就说是爱吧,我想。还有那些自走廊俯瞰下方的女人的手臂手肘,那些晒成棕色的肌肤。就说是爱吧。

书店老板打断这段好似事先安排的夫妻吵架。“就说是爱吧!”他大喊。每个人都笑了。我们不清楚笑声究竟是因为夫妻停止口角而松了一口气的征兆,还是因为用了“就说是爱吧”这句话,暗示“如果这是爱,那么……”

众人也了解这是朗诵会开始的信号,纷纷找个舒服的角落或一堵墙靠着。我们这块地方最好,就在螺旋梯上,一人坐一边,仍然手牵手。出版商正准备介绍诗人出场,门吱吱嘎嘎打开,奥利弗在两位可能是服装模特儿或电影女星的辣妹陪伴下,努力往前挤。她们像是奥利弗在途中拐到的,打算一个给他,一个给我。就说是爱吧。

“奥利弗!你总算来了!”出版商大声嚷嚷,举起手中那杯威士忌。“欢迎,欢迎。”

大家都转过身去。

“最年轻、最有才华的美国哲学家!由我可爱的女儿陪伴。没有她们,《就说是爱吧》不可能面世。”

诗人表示同意。他的妻子转向我悄声说:“她们很漂亮吧?”出版商从书梯上下来,拥抱奥利弗。他接下奥利弗拿来装稿件的X光片大信封。“手稿吗?”奥利弗回答:“是的。”出版商将今晚的书交给他作为交换。“你给过我一本了。”但奥利弗还是很有礼貌地称赞了封面,然后环顾四周,总算看到我坐在露西雅旁边。他向我走来,搂搂我的肩,倾身吻她。她看看我,看看奥利弗,评估情况:“奥利弗,你太放荡了。”

“就说是爱吧。”他回答,秀出那本书,仿佛说:无论他这辈子做什么,都已经写在她丈夫的书里,因此都是颇能容许的。

“说个鬼啦。”

我无法判断露西雅说他放荡,是因为与他一起晃进来的两个漂亮宝贝,还是因为我。或者两者都有。

奥利弗将我介绍给两位女孩。显然他和她们很熟,而且两人都很在意他。其中一个问:“你是奥利弗的朋友吧?他提过你的事。”

“说我?”

“好话。”

这时我和诗人之妻站在一起,女孩就倚着我旁边的墙。“他永远不打算放开我的手是吧?”露西雅好像在跟不在场的第三者说。或许她希望两个漂亮宝贝注意到。

我不想立刻放开她的手,但我知道我非这么做不可。于是我捧起她的手掌,捧到唇边,吻了掌侧,然后放开。我感觉仿佛拥有她一整个下午,现在却要放她回丈夫身边,像是放走受伤的翅膀花了很久才痊愈的小鸟。

“就说是爱吧。”她边说边摇头,装出责备的样子。“他放荡不输其他人,只是比较可爱。我把他留给你们了。”

其中一个女孩发出勉强的咯咯笑声。“我们看看能拿他怎么办。”

我仿佛置身天堂。

她知道我的名字。她叫阿曼达。她姐姐叫阿黛勒。“还有第三个。”阿曼达说,对数字轻描淡写。“她应该已经到了。”

诗人清了清喉咙,发表了很平常的谢辞:最后但同样重要的,在他看来,是露西雅。为什么她能忍受他呢?究竟为什么她能做得到呢?妻子对诗人面露爱的微笑,同时发出嘘声。

“因为他的鞋。”他说。

“赞成。”

“继续说,阿佛列多。”貌似巨嘴鸟的女子说。

“就说是爱吧。《就说是爱吧》是以我在泰国教了一季但丁的经验为基础所创作的诗集。如各位所知,我还没去泰国以前,好爱那里,到了之后却立刻痛恨那里。让我换个说法:我一去就痛恨那里,一离开就爱那里。”笑声四起。饮料到处传。

“在曼谷,我不断想着罗马。还能想什么?想路边的这家小书店,想日落前一刻的街道,想复活节和下雨天的教堂钟声,那声音在曼谷回荡,我几乎要哭了。露西雅,露西雅,露西雅,你明知在这些日子里,在这些让我觉得自己比被流放边睡客死他乡的奥维德更加空虚的日子里,我会多么想你,为什么不拒绝?我离开时是个傻瓜,回来时也没变聪明。泰国人个个都美。当你有一点儿酒喝,还想去摸摸第一个朝你走来的陌生人时,寂寞可就是件残酷的事。那儿的人都很美,但微笑是论酒计价的。”他停下来,仿佛整理思绪。“我把这些写成叫做《悲伤》④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