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第3/6页)

他发现像别的课程一样,自己对付不了文学概论。虽然他记住了作者以及他们的作品、年代和影响,第一次考试还是差点没通过,而且,第二次考试也乏善可陈。他读了又读布置的文学作品,占用的时间多得连其他功课都开始受影响了;然而,他读到的纸页上的那些词依然故我,看不出自己所做的这一切有何用处。

他反复思考阿切尔·斯隆在课上讲的那些词,仿佛从这些词语乏味、单调的意义背后,可能会发现一条线索,带他到自己想去的地方;他躬身前倾趴在一把椅子的座板上,由于面板太小很难舒服地容纳他,只好紧紧抓着桌面的边缘,紧得手指关节在褐黄坚硬的皮肤上都挤出白色印迹来;他专心致志地皱着眉头,咬着下嘴唇。可是当斯通纳和同学的注意力变得更令人绝望时,阿切尔·斯隆的嘲讽劲儿也随之更加引人入胜。有一次那种嘲讽劲儿突然化作愤怒,而且只冲着威廉·斯通纳发来。

那门课读了两部莎士比亚的戏剧,最后以学习十四行诗结束了那周的课程。学生们既紧张又迷茫,而且对他们和这位从斜面讲桌后注视着大家的无精打采的人物之间日益紧张的氛围有些害怕。斯隆向他们大声朗读了第七十三首诗;他的眼睛在教室里游移着,嘴唇紧闭,带着一丝毫无幽默感的微笑。

“这首诗是什么意思?”他忽然发问,然后稍事停顿,眼睛带着某种无情而且几乎是快乐的绝望感扫视着教室。“威尔伯先生?”没有听到回答。“施密特先生?”有人咳嗽了声。斯隆把那双黑亮的眼睛转向斯通纳。“斯通纳先生,这首十四行诗讲的什么意思?”

斯通纳咕哝了声,试图张开嘴巴。

“这是一首商籁体诗歌,斯通纳先生。”斯隆干巴巴地说,“一首由十四行句子构成的诗歌,具有确定的格式,我相信你已经背过了。是用英语写成,我想,英语你已经讲了好多年了。作者是威廉·莎士比亚,一位早就死了的诗人,但这位诗人在若干人的心中占据着某种重要地位。”他又多盯了斯通纳片刻,这时那双眼睛熟视无睹地掠过全班时变得茫然起来。他没有看自己的书本,又讲起这首诗来;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柔和,好像吐出的词语、声音和节奏顷刻间变成了他本人: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每年的这个季节,

黄叶或尽脱,或只剩三三两两,

挂在冷得瑟瑟抖颤的枯枝上,

荒废的歌坛,甜美的鸟儿曾在那里欢唱。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这种时日的暮光,

日落后渐渐消失在西方;

黑夜,死的化身,慢慢把它赶开,

在安息中笼住万物。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那火光的闪耀,

在他青春的灰烬中奄奄一息,

在惨淡灵床上早晚要断魂,

被滋养过它的烈焰销毁。

目睹这些,你的爱会更加坚定,

因为他转瞬要辞你溘然长往。

趁着沉默的片刻,有人清了清喉咙。斯隆又重读了那两行,声音变得平板起来,又恢复了自己本来的音质。

目睹这些,你的爱会更加坚定,

因为他转瞬要辞你溘然长往。

斯隆的眼睛又回到威廉·斯通纳身上,他干巴巴地说,“莎士比亚先生穿越三百年在跟你讲话,斯通纳先生,你听到了吗?”

有那么几个时刻,威廉·斯通纳意识到自己在使劲屏住呼吸。他把气息轻轻地舒吐出来,刹那间发觉自己的呼吸从肺里排放出来时,衣服随着身体在起伏。他把目光从斯隆身上移开,打量着教室。阳光从窗户里斜照进来,落在同学们的脸上,所以感觉光明好像是从他们自身散发出来,迎着一片黑暗释放出去;一个同学眨巴着眼睛,一道浅浅的暗影落在面颊的一侧,上面的毫毛被阳光照得清清楚楚。斯通纳开始感觉放在桌上紧紧攥住的手指松开了。他在自己的凝视下掉转过手来,很惊奇它们都是黄褐色,很惊奇指甲已妥帖地嵌进粗壮的指端那种复杂的结构;他想,自己肯定能感觉到血液在无形地穿过纤细的血管和动脉流淌着,从指尖到整个身体微弱又随意地颤动着。

斯隆又开始说话了。“他对你说了些什么,斯通纳先生?他的这首十四行诗是什么意思?”

斯通纳的眼睛缓慢又不情愿地抬起来。“意思是。”他说,双手微微动了下朝空中举起;当他看到阿切尔·斯隆的身躯时感觉双眼上了层釉光。“意思是。”他又说,可就是讲不完已经开了头的话。

斯隆饶有兴致地盯着他。接着他忽然点点头说:“下课。”没有看任何人就转身走出教室。

威廉·斯通纳几乎感觉不到身边有同学存在,他们从座位上站起来咕咕哝哝地抱怨着,然后慢慢腾腾地走出教室。大家离去后,斯通纳一动不动地坐了几分钟,眼睛盯着前面那道窄窄的地板木条,这块地板早已被他从未见过或者认识的学生们不安分的双脚磨掉了漆,蹭得光光的了。他自己的脚在地板上滑着,听到自己的脚底从木头上踩过时粗糙的刮擦声,感觉到透过皮革的粗硬质地。接着,他也站起来,慢慢走出教室。

晚秋时节细细的寒冷刺进他的衣服。他看了看四周,打量着树木光秃秃、疙疙瘩瘩的枝条,全都蜷曲着、扭扭歪歪地冲着苍白的天空。学生们匆匆穿过校园向各自的课堂走去,不时碰擦下他;斯通纳听着他们的咕哝声和鞋跟踩在石头路上发出的磕碰声,看着他们的脸蛋,都被冷气冻得红扑扑的,弯着身子抵御着一股微风。他好奇地看着他们,好像以前没见过这些同学,好像自己离他们很远又很近。当他匆匆赶上下节课时,始终保持着这种感觉,保持到他的土壤化学教授把那堂课上完,背景音却是背诵写在笔记本上的东西时发出的嗡嗡声,那些东西他曾历经辛苦记住,现在自己都感到陌生了。

那一学年的第二学期,威廉·斯通纳放弃了几门基础科学课,中断了农学院的课程;他选修了几门哲学和古代史的导论课,以及两门英国文学课。夏季的时候,他又回到父母的农场,帮父亲经营庄稼,对自己在大学的学习只字不提。

年纪更大些的时候,回首自己本科最后两年,斯通纳仿佛感觉那段时光虚幻不实,压根就属于别人,那段早已逝去的时光,好像不是他习惯的那样正常流逝,而是断断续续地流逝着。一个片段跟另一个片段互相重叠着,但又从中分离出来,他还感觉自己从时间中被移了出来,旁观着时间在自己面前流逝,像个宏大、并不均匀地翻转着的立体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