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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开始步入婚姻的纯真状态,不过是方式完全不同的纯真。两人都是处子,都意识到谁也没有经验,但是,一直在农场长大的斯通纳把生活的自然过程视为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而这些过程对伊迪丝来说却完全神秘和出乎意料。她对这些一无所知,内心有种东西不希望知道这些。

所以,像其他许多人那样,他们的蜜月很失败;但他们心里并不承认这点,直到很久以后才认识到这种失败的意味。

他们是星期天的深夜到圣路易斯的。在火车上,在好奇又赞赏地看着他们的陌生人的包围中,伊迪丝兴致勃勃,甚至很开心。他们经常爽朗地大笑,手握着手,谈论着即将到来的日子。有一次在城里,当斯通纳找了辆马车带他们去旅馆时,伊迪丝的开心都变成了隐隐约约的歇斯底里。

他几乎抱着她,大笑着,穿过使节旅馆的入口,这是一幢宏大气派的褐色石砌建筑。大堂里几乎没有什么人,漆黑、压抑得像个洞穴。他们进去后,穿过宽阔的地板向台桌走去时,伊迪丝忽然安静下来,心神不定地在他旁边晃着。他们住进自己的房间时,她几乎快要生病了,浑身发抖,好像发烧感冒了,在粉笔般皮肤的对比下,嘴唇简直变成了蓝色。威廉想给她找个医生,可伊迪丝坚持说只是太累了,需要休息,他们严肃地说起白天多辛苦,伊迪丝暗示性地提到反反复复困扰她的某些棘手隐情。她轻声细语地说着,但并不看斯通纳,而且语调也平淡无奇,说她希望他们第一次在一块儿的几个小时能完美无瑕。

斯通纳说:“会的——一定会的。你一定要好好休息。我们的婚姻将从明天开始。”

他像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新婚丈夫那样,而且以牺牲他们自己的利益为代价,有那么一两次还开些玩笑,他在新婚之夜与妻子分开过的,长长的身躯僵硬地蜷曲着,在一张小沙发上彻夜未眠,两眼大睁着,望着夜晚渐渐流逝。

他老早就醒来了。他们的套房在第十层——是伊迪丝的父母安排并且付的钱,权当赠送的一件新婚礼物——从上面可以俯瞰全城风景。他轻轻地叫醒伊迪丝,几分钟后,她从卧室出来,系着睡裙的腰带,昏昏欲睡地打着哈欠,面带一丝微笑。斯通纳感觉对她的爱意紧紧卡在喉咙上。他伸手搂住她,两人在起居室的窗前站着,向下望去。汽车、行人、马车在下面狭窄的大街上爬行着,他们好像完全沉浸在自我中,超然地从人类狗苟蝇营的追逐中超脱出来。从这个距离望过去,可以看见那些红砖和石头的建筑,密西西比河在早晨的太阳中蜿蜒而过,河流呈蓝褐色。河船和驳船像玩具,僵硬的绑结上下溜着,可是上面的烟道放出大量灰蒙蒙的烟雾,排向冬天的空气中。镇定感从心中油然而生,他用胳臂搂着妻子,紧紧抓着她,两人同时俯视着一个似乎充满前程又有相当风险的世界。

他们老早就吃了早点。伊迪丝看上去焕然一新,已经完全从昨晚的不适中恢复过来;她差不多又欢乐开心了。她用一种亲密、温馨的眼神望着斯通纳,他觉得这种态度是因为感激和爱。他们没有说昨晚的事;伊迪丝时不时看眼崭新的戒指,偶尔在手指上调整一下。

他们全身裹得紧紧地迎着寒冷,走在圣路易斯的街上,这会儿人流刚刚开始拥挤起来;他们看着橱窗里的商品,谈论着未来,严肃地想着如何打发未来的日子。威廉开始重新恢复了最初跟这个女人求婚时找到的那种轻松和舒畅,如今这个女子已经成了他的妻子。伊迪丝挽着他的胳臂,好像要去干什么他说的而她以前从未做过的事情。他们在一家温暖的小店里喝了杯上午咖啡,看着行人匆匆穿过寒冷。他们找了辆马车,驶到美术馆。他们挽着胳臂,穿过那些高高的陈列室,穿过从那些画作上反射出来的绚丽的光彩。在寂静中,在温暖中,在这些古老的画作和雕塑中散发出来的没有时间概念的氛围中,斯通纳对这个高挑、优雅地走在自己身边的女孩爱意涌流,感觉一种无声的激情从内心升起,温暖又充满形式上的愉悦感,就像从四周的墙上散发出的缤纷色彩。

下午晚些时候,他们离开那里时,天空乌云密布,开始落下淅淅沥沥的雨。但是,斯通纳内心仍然保存着他在美术馆里积聚的那种温暖。日落后他们就很快回到旅馆,伊迪丝回卧室休息了,威廉朝楼下喊着让送一份夜餐到他们的房间。他忽然灵感一闪,亲自下楼到酒吧要了瓶加冰的香槟,要求一个小时内送上来。值班经理闷闷不乐地点点头,告诉他香槟不是太好。到7月1日,禁令将在全国执行,酿造或者提纯酒精已经是非法,旅馆地窖里任何种类的香槟都不超过五十瓶。他交的罚款会远比香槟的价值高。斯通纳笑着说,没关系。

虽然在父母的家里,在某些特殊的庆祝场合,伊迪丝喝过点葡萄酒,但从未品尝过香槟。吃晚饭的时候,菜就放在起居室的一张小方桌上,她紧张地看了眼放着冰块的那个奇怪的瓶子。两根白蜡在暗淡的铜托里,在黑暗的映衬中均匀地散发着光芒;斯通纳把其他灯光都熄灭了。他们说话的时候,两根蜡烛在两人中间闪烁摇曳着,光焰映照出那只光滑的黑瓶子,亮光照在围着瓶子的冰上。两个人都很开心,但又透着紧张和谨慎。

斯通纳并不熟练地拔出香槟瓶的塞子,伊迪丝听到响亮的嘭声后吓了一跳。白色泡沫从瓶颈里喷出来,弄湿了他的手。两人都因他的笨拙大笑起来。他们喝了杯葡萄酒,伊迪丝假装有些微醉。他们又喝了杯。斯通纳心想,他看出伊迪丝已经有一丝倦怠,某种沉静的表情浮现在脸上,一丝忧虑暗淡了她的眼睛。斯通纳站起来,走到她身后,站在小桌边她坐的地方。他把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很惊讶自己的手指放在她细嫩的皮肉和骨头上时,感觉自己的手指那么厚实和沉重。在他的触摸下,伊迪丝浑身变得僵硬,他让双手轻轻地滑向她纤细的脖颈两侧,任由它们擦过漂亮的红头发。她的脖颈很僵硬,由于紧张筋骨颤动不已。他双手拉住伊迪丝的胳臂,轻轻地拎起来,这样她也跟着从椅子里站起。她把脸转向斯通纳。她的眼睛大大的,透着淡白色,在烛光中差不多像是透明的,茫然地看着斯通纳。他对伊迪丝有种远远的亲近感,对她的无助有些同情。欲望在他的喉咙中已经积聚得越来越厚,他都没法开口说话了。他轻轻地把伊迪丝朝卧室方向拉了下,感觉她的身体中迅速出现了某种强烈的抵抗倾向,同时又感觉到拿掉这种抵抗的企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