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的秋天》(第2/3页)

加:长期以来,我在进行创作时,总是碰到结构方面的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我是绝不动笔的。在哈瓦那公审索萨·布朗科的那个夜晚,我觉得被判处死刑的老独裁者的长篇独白也许是较好的结构。但是,我错了。首先,这是违反历史真实的:那些独裁者不是寿终正寝就是被人们处死,要不就亡命国外,但从来没有受到过审判。第二,独白可能会使我局限于仅仅从独裁者的视角来进行叙述,并且只使用他个人的语言。

门:我知道,你中止《族长的秋天》而转写《百年孤独》的时候,已经在这部作品上花了相当多的时间了。你为什么这样做?你并不经常中止一部作品而转写另一部作品。

加:那是因为我在写《族长的秋天》的时候,还没想得十分清楚,因此不可能做到一气贯通。相反,《百年孤独》我早有创作计划而且已酝酿多年。它再次闯入我的创作日程,而我只须解决一个过去悬而未决的问题:全书的格调。再说,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一九五五年我在巴黎就曾经中断《恶时辰》而转写《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后者是一部特别的书,其故事嵌套在前者的故事中,我当时真是被它缠住了。我是一个作家,但是我和读者一样遵循一个准则:要是对一部作品不感兴趣,就会放下。不过,总会有旧笔重提的最佳时间的。

门:要是用一句话概括你这部小说,该如何概括?

加:那是描写权力的孤独的一首诗。

门:你写这部小说为什么拖了那么长时间?

加:因为我是像写诗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的。开始的时候,有好几个星期我只写出了一行字。

门:你在这部作品中打破了一切束缚,做到了完全的自由:句法、时间,或许还有地理,都无拘无束。有人认为,你甚至在涉及历史时也毫无拘束。我们先来谈谈句法。书中有些很长的段落,中间没有句号和分号,不同的叙述视角交织杂错。这一切,对于你来说,当然不是毫无意义的。这样运用文字来进行创作,究竟有何深刻的原因?

加:请你想一下,如果这本书是线性结构,将会是什么样子:篇幅冗长,比现在枯燥无味得多。相反,螺旋形的结构可以压缩时间,讲述更多的事情,仿佛是把丰富的内容紧紧地塞进胶囊一样。另外,多人称独白允许许多声音加入而不必交代身份,就像历史上真实发生的情况,就像加勒比地区大规模的谋反活动,总是充斥着无数吵吵嚷嚷的秘密。在我所有的作品里,我认为这部小说最具有实验性质,也是我最感兴趣的一次艺术冒险。

门:你在时间的运用上也无拘无束。

加:毫无拘束。你还记得吧,有一天,独裁者一觉醒来,发现每个人都戴着一顶红色圆帽。人们告诉他来了一帮古怪的家伙……

门:他们穿得好像棒花仆侍。

加:他们穿得好像棒花仆侍,用他们所有的一切(鬣蜥蛋、鳄鱼皮、烟叶、巧克力)交换红色圆帽。独裁者打开一扇朝着大海的窗户,看到哥伦布的三艘三桅帆船正停靠在海军陆战队遗弃的装甲舰旁边。

你看,这里牵涉两个历史事件:哥伦布到达美洲和海军陆战队登陆。我不是按照这些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安置它们的,我有意打破时间的束缚。

门:那么,在地理方面情况怎样呢?

加:也一样。不错,独裁者所在的国家是一个加勒比地区的国家,但是这个加勒比是西班牙加勒比和英国加勒比的混合体。我熟悉加勒比的每一个岛屿,每一座城市,这你是知道的。我把那儿的一切都写进书里去了。当然首先是熟悉的东西啰。我在巴兰基亚时住过的那家妓院、我学生时代的卡塔赫纳、我每天凌晨四点从报社下班去吃饭的那几家港口的小酒馆,甚至还有每天一大早就满载着妓女开往阿鲁巴岛和库拉索岛的那些纵帆船。我在书中描写的街道跟巴拿马商业区的街道一模一样,还描写了旧哈瓦那、圣胡安以及瓜希拉的一些角落。当然,我也描写了英属安的列斯群岛的一些地方,那儿有印度人、中国人和荷兰人。

门:有人认为,你刻画的这个独裁者实际上是集两个不同的历史人物于一身:一个是出身农家的考迪罗,像戈麦斯那样,从拉丁美洲内战的混乱中杀将出来,在一段时期内,他还代表了要求民族安定团结的愿望;另一个则是索莫查式或特鲁希略式的独裁者,也就是说,他原来是一个默默无闻、毫无领袖气质的低级军官,是靠美国海军陆战队扶植上台的。对此,你有何想法?

加:除了评论家的这些推测,使我又惊又喜的还有我伟大的朋友奥马尔·托里霍斯将军在临死前四十八小时讲的一番话。“你最好的作品是《族长的秋天》,”他说,“我们确实像你描写的那样。”

门:说来也真巧,几乎在《族长的秋天》问世的同时,出现了另外几部拉丁美洲作家写的同一主题,即刻画独裁者的长篇小说。我现在想到的有阿莱霍·卡彭铁尔的《方法的根源》、罗亚·巴斯托斯的《我,至高无上者》,以及阿图罗·乌斯拉尔·彼特里的《祭奠》。拉丁美洲作家为什么突然对这种人物产生了兴趣?

加:我并不认为这是突如其来的兴趣,它是拉丁美洲文学有史以来一个永恒的主题。我认为,这种情况还会继续下去。这很容易理解,因为独裁者是拉丁美洲特有的有神话色彩的角色;再说,这一历史时期还远远没有终结。

但是,实际上,我对这个人物本身(封建独裁者这一角色)不及对提供给我的这个思考权力问题的机会感兴趣。其实,在我所有的作品里都包含着这个主题。

门:是啊。在《恶时辰》和《百年孤独》里就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轮廓,人们不禁要问:你为什么对这一主题如此感兴趣?

加:我一贯认为,极权是人所创造的最高级、最复杂的成果,因此,它同时兼有人的一切显赫权势以及人的一切苦难不幸。阿克顿勋爵说过:“权力趋向腐败,绝对权力趋向绝对腐败。”对于作家来说,它确实是一个非常吸引人的主题。

门:我猜想,严格地来说,你同权力的首次接触纯粹是文学性质的。这方面,一定有一些文学作品和作家对你有所启迪。是哪些?

加:《俄狄浦斯王》给了我很多启迪。我从普鲁塔克和苏埃托尼乌斯以及恺撒大帝的其他传记作者那儿也获益匪浅。

门:恺撒是使你着迷的人物。

加:不仅是使我着迷的人物,还是我一直渴望创造的文学形象。看起来没这个可能了,所以,我只能满足于用拉丁美洲所有独裁者的零碎材料拼凑出一个独裁者来。